书里的人物都没有名字,他们只是:第一个失明者和他的妻子、眼科医生、戴墨镜的女人、戴黑眼罩的老人、斜眼小男孩……医生的妻子是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她伪装成盲人帮助身边难友,容忍了惶惑中的丈夫与妓女出轨,杀死了恶棍盲人,最终带领众人从一场烧毁疯人院的大火中逃出,回到已成华丽废墟的弃城。故事的结局,像莫名地变瞎一样人们又莫名地恢复了视力,城市复明。

瘟疫来临时读瘟疫文学,你会被现实和文学的“互文”震慑。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有人评论萨拉马戈最为出彩的是他磅礴的情绪和瑰丽的想象。小说里只有逗号和句号,人物对话是通过大写句首的字母来切换(中文翻译难以传达),这种无缝的叙事风格使文本产生一种绵延不绝的独特氛围。不知萨拉马戈作品的迷人特色和卓越写作技巧,喂养了多少博士论文,此时此刻我最有感受的却是另个问题。

“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的正文前引用了《箴言书》的句子。《鼠疫》里,加缪则是借里厄医生的话说:“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的问题。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2014年炎夏,里斯本的尖石宫,我用20美元(约28新元)买了一本标价32人民币(约6新元)的中文版《失明症漫记》(Blindness,也译《盲目》《盲流感》)。尖石宫是若泽·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1922-2010)基金会所在地,收集了萨拉马戈著作的各种译本。当时,这本黑色封面的书是书架上仅有的汉字萨拉马戈著作。惊喜之余扫了一下封底简介,印象是一部和在大学时代读过的加缪《鼠疫》、尤奈斯库《犀牛》同类的寓言式作品。后来买齐了萨拉马戈著作的所有中译本,包括《失明症漫记》的续篇《复明症漫记》,珍而藏之,仅此而已。

搁了几年的书一个晚上就看完了(还看了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发现不读《失明症漫记》你没法理解为何萨拉马戈能在1998年摘下诺贝尔文学奖,成为2.5亿葡语人口中的唯一。

萨拉马戈生前,有人问他为何要写《失明症漫记》这么冷酷的作品,他答:“我活得很好,可是世界却不是很好。我的小说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罢了。作为一个人和一名作家,我不愿不留下这个印记而离开人世。”

《失明症漫记》是一个关于人类理性失明的隐喻。一场瘟疫,让国家机器、社会契约和道德伦理全面崩溃。作家鞭挞了政权的不作为和恶行加剧人性毁灭,但作品的终极价值还是在对人性深渊的直视。

苏童曾说:“萨拉马戈和马尔克斯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两位作家,但在我看来,萨拉马戈对现实的隐喻更强。”

瘟疫来临时读瘟疫文学,你会被现实和文学的“互文”震慑。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就像有读书人说:《失明症漫记》令人痛苦,痛苦来自自己正被小说阅读。

如果说,读一本书也有最合适的时刻,甫开张就鸿篇巨制,魔幻又残酷的2020——始料未及的冬春之交,成了读这本书的契机。

看到网上有人批评中国作家失职:沙斯至今17年了,大陆没有一部以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忽然想起当年不是有过一本圈内颇受好评,章诒和也热情推荐的长篇小说《如焉@sars.come》?“看见”了、“观察”了的作家胡发云“诚实”地写出了在那个非常时期的所见所思,《如焉》在2006年正式出版,然而书的命运是短暂亮相即被封禁。重翻这本禁书,不能不讶异,纸页上17年前的许多情景再次成了今日写照。历史的巧合还是玩笑?胡发云,正是一位湖北武汉作家。

背景模糊的城市,一个准备开车过交通灯的男人突然失明,眼睛像涌进了牛奶的大海般白茫茫一片,他的瞳孔清晰明亮,巩膜像瓷器一样洁白致密,却不停地喊着“我瞎了!”一个路人送他回家,很快染上同样的怪疾。随后的牺牲品是眼科医生和诊室里的病人。失明症像一场灾难迅速传染整个城市,一批批白色眼疾患者被政府关进一个废弃的精神病院,由军队看守。极端环境中秩序很快崩溃,恶臭冲天垃圾满地之外,有枪的恶棍盲人霸占了食物分配权,威逼所有人交出财物,更强迫女盲人轮流服淫疫,以肉体交换面包。人类的自私与残忍,使这里像索多玛城一样变成罪恶和恐怖的炼狱,猜疑、杀戮、弱肉强食,撕毁了人性的所有尊严。

读这本书你会想起加缪的《鼠疫》、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它们有不少相似,但萨拉马戈带来的震撼更强烈。它故事单纯,细节却那么丰沛,无数逼真涌动的惊人细节,让你一生都难以忘记。你也会想起卡夫卡的《审判》、戈尔丁的《蝇王》,甚至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不少人试图为这部奇异的小说归类:末世情结,洞穴寓言,荒岛文学,异境书写,反乌托邦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