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么样的余丽珍？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很迟了——八十年代重映《金叶菊》，而且还注明是七彩，她一身古装，饰演林梦仙，见一双蝴蝶儿花前飞舞，不免多嘴，说了你们俩大胆，来此采花；不想说中了西宫国舅爷的心事，惹下祸根。那时拷贝残旧，老片当新片看，古老作时兴，自有一番趣味。蝴蝶分明被细线绑住，蝶翼啪啪飞动，也是人为的。
这新书已经是2015年出版，副题是：无头，神怪，扎脚，涵盖了余丽珍的各类题材戏曲。我不妨在神怪栏目多加一行，阴魂幽冥。她饰演的《摄青鬼乞米养孤儿》《墓美人火烧棺材精》《女鬼嫁状元》，不离鬼魅幽魂，多是死后还有深觉责任重大，仍须要养育婴儿，不惜冒险接近人群，乞求食物。阴森可怖带有一丝亲情。即使不化为鬼物，慈母的身份也是血淋淋的，十年割肉养金龙，把手臂的肉割下来，而且割之不死，接近神迹。而无头东宫，飞头公主更是她的首本戏，飞出去的人头被困在大酒缸里，这经典画面是有名的。其他的精怪，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她是蝴蝶精，化成人形，名为玄幻影，和皇帝何非凡有宿世因缘，要今生了此情缘——太后是林妹妹饰演，林妹妹是性格明星，她的咬字念词，别有一功。在《光绪皇夜祭珍妃》，她演慈禧太后，光绪是梁无相——她是女版的新马师曾，珍妃则是余丽珍。以前的反派奸妃多属于凤凰女，余是蟹美人，凤是蚌美人，余是蛇美人，凤是燕子精……余丽珍的精怪化身，还包括猩猩女，千面美人鱼，几乎是一个花旦揽括所有的异艳奇丽。
余丽珍之首本戏皆属夫婿李少芸所撰，他或许借取聊斋？此笔记小说，花妖鱼仙鬼女仙姬，任何异艳所在，恣意描画，李少芸的创意甚而超越异史氏，他的怪异全在于合符夫人余丽珍的演绎。她的戏没有飘渺空灵之感，全是某种惨烈牺牲，断头，割肉——她在某个时间段，是接近六十年代中期？是因为个人一些因素，李少芸式的戏剧几乎少演了，演的多半是时装，而且是衣衫褴褛的苦戏。《萍嫂》之类，含辛茹苦，有儿女不得相认——她的魔力彷彿消失了。是暂时，还是画上句点？余丽珍的谜还不止于此，她其实是南洋州府人，说清楚一点，她是马来亚人。而她师承的上海妹，是新加坡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大量的翻录香港午夜电视台的粤语片出现，我居然看了《山东扎脚穆桂英》，这也是彩色电影，只是等于戏曲的纪录，记下了花旦踩跷扮小脚缠足，而且一样能够唱作念打，展示巾帼的英姿，面对杨宗保的俊美不凡，又流露一丝丝的娇羞和妩媚。我研究过一番的：余丽珍脸长如木瓜，并非丽容仙姿，歌喉据说近似“上海妹”，俗称妹腔——查看此花旦如何，不禁一惊，上海妹一般的容长脸儿，经过粉墨，眼神哀怨，歌声一如云遮月，虽有沙哑，却极富感情云云。多年后查看新书，是。新书，陈晓婷着的《艺术旦后余丽珍》，四十年代末，她和上海妹合作，配以薛觉先，演过不少的戏，例如《双蛾弄蝶》——单看戏名，就顿觉戏剧性十足。
甚至是菩萨——《七手八臂观世音》，妙善公主成菩萨前的故事，那两个公主皇姐的歹毒歪心，韦驮的痴情守候……到最后她显示白骨即美人，美人即白骨的色空真相，如花貌，终虚华，红粉化为骷髅，死后以观世音七手八臂法相，点化世人。她的异化，横跨度之广，颇为惊人。而《白骨美人》又是另外一部电影，而戏曲程式扎脚的花旦刀马旦的戏，展示符合旧式审美，也满足侠女的想像，她简直亦仙亦怪，无所不能。她还是宝莲灯的华山圣母，本来修炼正果，是她应分的功课，谁知无意间动了凡心——圣母三娘之前是何人饰演？紫萝莲，她的美艳不参杂一点尘俗气。余丽珍却有一点古墓派的味道，符合深山修行的仙姑，也是劫数所至，情爱瞬间来袭，她不过应劫而已。古墓派姑姑还有一个，葛兰，她的宝莲灯扮相，确实毫不艳丽，难道又隐隐合了仙女修炼应劫之说？再容貌不美，时运临至，也就不由人了。
余丽珍的谜还不止于此，她其实是南洋州府人，说清楚一点，她是马来亚人。而她师承的上海妹，是新加坡人。
余丽珍的时代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