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自己说过,给他重要影响的作家,是福特·马道克·福特、约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又谦逊地表示:“若说詹姆斯影响了我,似嫌有点荒谬,正如说一座高山影响了一只耗子一样。”1940年写出《权力与荣耀》后,格林已与当时在世的最优秀小说家站在同一队列,在莫里亚克、马尔洛、海明威和福克纳面前也无须羞愧了。

戴维·洛奇也引这段作为对比。他没提到格林笔下精致的电影感。让格林获得世界声誉的《问题的核心》第一章第一节,年轻的威尔逊,一个新来乍到,身负调查钻石走私特殊使命的“会计师”,坐在英属西非某地旅馆阳台上,他移动镜头般的视线里,大海、港口,沉浸在阳光里的邦德街,各式人等活动着,纷繁地走过,直到全书主人公,市警察局副专员斯科比出现。

伊耶这么明显地“致敬”格林让人好奇。戴维·洛奇讨论的,正是伊耶和他“头脑中的人”格林的关系。

“我在‘广场酒店’里,佇立窗前,向外张望。下面,十层楼的下面,我能辨认出一些披着毯状斗篷的圆脸妇女,她们在这座以和平命名的城市的人行道上,向路人出租便携式无线电话。在她们的身边,她们的姐妹(或是女儿?),坐在小山似的书堆上,那些书大多是给人出主意,如何赢取一百万美元。一条周围有鲜花环绕的绿化带穿过玻利维亚这座最大的城市,沿着绿地,一名军人牵着他小女儿的手散步,一边向她指点圣诞老人的雪橇里,坐着米老鼠夫妇,米奇和米妮。”

每个作家都有过“精神之父”吗?一个或几个,显性或隐形?关于“作家的作家偶像”,可举出一长串例子。但戴维·洛奇认为,当伊耶在自己的生活和格林之间发现一些琐碎联系就兴奋异常,比如他父亲的偶像甘地比格林早出生30年,生日却是同一天,都会让他“浑身战栗”,已有些过分,近乎迷信了。

后来伊耶和妻子广子住在日本,两居室,朴素乡间生活,架子上除了一本破旧的《文静的美国人》别无他物(不过仍像格林一样到处旅行)。广子曾问:“你真想这段时间都和格瑞厄姆·格林一起度过吗?”戴维·洛奇说能理解广子的疑虑,“我们大多数人在生命中的不同时点,会对某位作家产生特殊的亲近感,并用他或她的想象力来解读我们的生活,但很少会像比科·伊耶,这样持久,这样痴迷。”

这是比科·伊耶2012年出版,“像一部意识流小说”的回忆录《我头脑中的人》开头。戴维·洛奇说,这段场景描写用了提喻法,也就是以部分表示全体,诀窍在于细节选择,以及如何用这些细节告知读者信息并使其感到惊奇。格林的书迷如我,一眼就认出此处的叙事技巧,正是对格林名作《问题的核心》那教科书般开场的摹仿: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出差不丹时伊耶读了格林的《喜剧演员》,把自己充满神秘狂喜的感想寄给格林,很动人。从未见过格林,伊耶记得格林在法南昂蒂布的地址,但其他人去昂蒂布拜访后的困惑让他止步:大作家很和蔼,却像谜一样难以理解。害怕幻灭,不敢贸然与偶像见面。再次给格林写信是在后者去世前一年半,他提议为格林写篇传略,被礼貌婉拒。

继续读戴维·洛奇《写作人生》。《头脑中的格林》这篇,写在英国长大的美国籍印度裔作家比科·伊耶(Pico Iyer,1957-)对格瑞厄姆·格林的迷恋。一个作家如何痴迷自己的作家偶像,好看。

出版过《全球灵魂》等热门作品的伊耶也被认为是“天才作家”。戴维·洛奇希望,写完《我头脑中的人》后,“伊耶已经把格瑞厄姆·格林从他的身体里排解出去,创作出更多的作品……”

连马尔克斯都是格林粉丝,但伊耶是明确将格林引为“精神之父”的。他生于英国,是两位来自印度学者的唯一子女,父亲是有魅力的教师和思想者,受邀去美国加大圣芭芭拉分校任教,9岁的伊耶抵制父亲的主导意志,从加州回到牛津龙校,又去了伊顿公学。他说:“在一座希望之城和一座历史之城之间往返,前者的历史已经废止,而在后者,希望只像是夹带的走私品。”如此情境下,格林《文静的美国人》对伊耶有了非凡意义。

“威尔逊坐在贝德福德酒店的阳台上,他裸露的粉红色的膝盖抵着铁栏杆。今天是星期天,大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着,提醒人们去做晨祷。在邦德大街的对面,透过那所高中的窗子,可以看见几个年轻的黑人女孩坐在那里,穿着深蓝色的运动罩衫,专心致志,没完没了地试图将她们硬如钢丝的头发卷成波浪形。”

每个作家都有过“精神之父”吗?一个或几个,显性或隐形?关于“作家的作家偶像”,可举出一长串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