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公人格高尚可敬,他的书法我更是醉心。20多年前见过他抄录其师康有为诗一卷没有买,殊觉可惜,现下任公书法动辄数十万,已是高不可攀。
那时是2007年2月,周公突然生病,幸好朋友发现,破门而入送他到慈济医院,本来要送加护病房,但因没床位,就睡在普通病房,后来周公康复得非常快,连医生也感到意外。他出院后,因身体虚弱,行动不便,曾进丰请了看护照顾周公的起居,只是周公早已习惯自己一个人,半年后觉得能自我料理,就把看护辞退了。
1915年1月袁世凯长子袁克定在汤山宴请梁启超,杨度作陪,席间,袁、杨批评共和,“隐露变更国体”的意思,希望任公表态支持,任公因觉察“祸之将至”,于是避地天津。在2月复他的好友张一麐(仲仁)信:“十六日示奉悉。弟因京师太嚣杂,不能著述,乃于三日前来津,寓西旅馆,谢客搦管,尊札由舍下转寄来,是以迟迟。”对外称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潜心写作,实质上是不想被牵扯参与袁世凯的帝制,因2月12日袁世凯任令:“政事堂奉大总统令,任命梁启超为政治顾问,此令。奉此合行知照。”那么梁任公是何时到天津?按《梁启超长篇年谱》中引《致翊云宰平足下书》云:“新岁即避地析津,相见益不复能频数”,回张一麐信言“十六日示奉悉……于三日前来津”,故按此推算任公应在西历的2月13或14日,即农历的年三十或初一到达天津,入住的“西旅馆”便是利顺德饭店。
(作者是台湾作家)
龚定庵的诗在清代自成一家,造句造境奇,为后来许多诗人所仿效。周策纵先生在《论王国维人间词》中,也曾说到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苏曼殊诸人的诗,即受定庵的影响。张佛千在《一灯小记》记:“策纵曾集定庵句咏红楼梦人物,曹雪芹写人是以如柔丝织锦的绵密之大,而策纵却集硬语盘空,疏荡诡变的定庵诗以咏之。喜集定庵诗者多,但以此为题,得未曾有。我只记得五首,录之如次:《咏宝玉》:‘阅历天花悟后身,少年哀乐过于人。须知一点通灵福,买尽千秋儿女心。’《咏黛玉》:‘种花都是种愁根,累汝千回带泪吟。今日帘旌秋缥渺,一钗一佩断知闻。’《咏宝钗》:‘错怨蛾眉解用兵,佩声耳畔尚泠泠。牡丹绝色三春暖,那向如花说得明。’《咏凤姐》:‘卿筹烂熟我筹之,留报深闺国士知。一笑劝君输一着,收帆好趁顺风时。’《咏妙玉》:‘镇物何妨一矫情,非将此骨媚公卿。儿家心事无人见,红是他生禅此生。’千案此集句,句句皆如无逢之天衣。‘通灵’指‘宝玉’,一钗一佩,指宝钗与金麒麟。评红的人同情黛玉,总以为宝钗的心机可怕。其实宝钗之嫁与宝玉,只是多种情势之自然发展,虽然情场如战场,如说宝钗‘用兵’以战胜者,真是‘那向如花说得明’!宝钗允符‘牡丹绝色’之誉,凤姐的才能风华也足称‘深闺国士’,而咏妙玉尤直指‘无人见’的‘儿家心事’。集句之妙,不仅在于变化多方,尤在于贴切巧合,自然浑成。策纵作此集句时,才十三四岁初中学生耳,真天才也。”
“我非常喜欢龚定庵的诗,只是没有定庵的全集。”周公一次与杭立武的儿子聊天时说的,没有想到过了一些日子,杭先生便买了一部新文丰出版社印的《龚定庵全集》送周公,周公得之如珍宝,认真地把全集看完,周公和我说过:“觉得龚定庵作品生动,在佛学上花过功夫。一般学佛的十之六、七都是小乘,都独善其身,向往清静。然龚时有生气,澎湃,孟夫子之谓‘浩然之气’,悲天悯人,很有担当。”
由于难得到天津,我便勾留了几天。晚来下榻始建于清朝同治二年(1863年)的老饭店——利顺德大饭店,我的房间安排在409房,隔壁正好是十世班禅曾诵经说法的房间。当我走在木板的回廊上,卡兹卡兹的,岁月在足底下仿佛有声可辨,在昏黄的灯影里,光浮影动,想着孙中山、周恩来、卓别林、梅兰芳、梁启超等,不知曾在哪个廊下驻足?
在2017年丁酉春老时节,我亲画朱砂对联格,借探望董桥先生时,乞先生为叶先生补写梦中得句,并拿回台湾装裱成轴,在同年7月,我亲赴天津送到叶先生手里。董先生边识:“此为嘉莹先生昔年梦中得句,台静老书以相赠,岂科为宵小所窃,君重属书以奉迦陵先生忆旧”,叶先生见了非常喜欢,至今长悬客厅壁间借以“忆旧”。
有一次叶嘉莹先生和台静农先生谈起她的梦中诗句和联语,台先生听后极感兴趣,因诗句是片段不成章,叶先生只在纸上写下“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未想到十多天后,台先生竟把联语以行楷写好装裱成框,亲自送到叶先生家里。联句上款题:“迦陵夫人梦中得句,命为书之”,叶先生说她当时非常感动,因为她对台先生颇存有“自外”之意,加上性情羞怯,即便对台先生书法极为喜爱,却从不曾开口索求,故题“命为书之”,是他的自谦之词。
我因为很喜欢这句对子,便持朱丝格联访周梦蝶先生,请他赐书。周公答应我试写看看。过了一段日子,我再去看他老人家,他说:“因不习惯写对联,已试写过,觉不太理想,由于已答应你,记得你之前有挽周策纵先生诗,所以想到多年前看过一则张佛千记周先生少年时集定庵诗咏红楼人物的诗,那就写给你。这是我2月大病后写的第一幅书法,看来有些腕弱,也是无奈!”展卷到最后,周公在落款处确实写道:“右张佛千一灯小记一则,公元二OO七年七月廿七日,为君重弟洗砚书,病后腕弱,甚以槁枯支离好媿耳!石发周梦蝶”。
叶先生自1966年被环境所迫,不得不羁留海外,及至1979年回中国任教北京大学,后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到天津南开大学,始结束萍踪海外的生活。而先生在天津南开大学任教,一晃眼40多年过去了,南开大学已是先生的家,故先生在2018年和2019年先后共捐赠3568万人民币(约744万新元)给南开大学,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研究。先生如此的胸怀,在现世似乎没有多少人能追及这位穿裙子的“士”。今年2月17日晚上,中国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公布了叶先生当选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这是社会各界对先生终生不渝地传授中华文化、诗词的肯定,真是实至名归。
如今叶先生97岁了,她的身体机能难免随着年龄而退化,耳朵开始不灵了,两脚渐感无力了,然而她的心思依旧澄明,她的记忆依旧清晰,她对诗词的教学依旧热忱。当叶先生坐在客厅休息,看着董先生为她补写的梦中得句时,定会忆起台老对她种种的好,想起台老病重住院时,对前来看望的她,勉力说出那一句话:“还是回来教书吧!”应在叶先生的心里一直回荡有声。
2006年香港浸会大学曾编印《周策纵旧诗存》,周师母吴南华女士嘱托策纵先生的学生陈致寄了我一部,诗存中就录了这几首诗,是他1931年在衡阳江东岸湖南省立第五初级中学时所作,本有20首,现只残存这五首。策纵先生是五四运动史学家,中英文都好,更善古典诗词,他在1970年12月初曾参加贞女岛“国际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史会”,当时大家见面就问谁有写诗?与会的叶嘉莹先生把她1968年《留别哈彿三首》写出,第二天吉川幸次郎先生依叶先生诗原韵和了三首,第一首最后一联“曹姑应有东征赋,我欲赏音钟子期。”叶先生说:“曹姑就之班昭,史称曹大家,他用曹姑指代我,意思是希望我去日本访问。用钟子期和俞伯牙相遇知音的故事表示对我的欣赏……”吉川先生抄了一份贻策纵先生,他读后亦和了三首诗“用以纪实”,“兰亭后会无前约,百代词人傥可期”,说他们这次的唱和赋诗如兰亭盛会。而在1976年夏天,策纵先生还集梦窗、后主、永叔句:“一夜春寒梦里不知身是客,十年歧路夕阳无语燕归愁”写为龙门联,遥寄叶先生。
梁任公的学问好,胸襟广,世人都知道。我读书时,国文老师曾说过从前清华国学院刚刚成立,梁启超向校长曹云祥力荐陈寅恪,但因陈氏没有学历证书,曹自然拒绝,没想到任公却说:“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曹一听,非常震惊,便同意聘请陈寅恪为导师。后来他们在学术上有相左,甚至有人嘲笑任公“引狼入室”,任公却妙回:“无论是批评陈寅恪还是讥讽我的人,都把我们看得太小了。”这样一个胸襟坦荡的人真值得世人尊敬。
有一年我看到一帧冰心的照片,在她身后有一对“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对联,写得极好,一看便知是任公所书,句子出自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查了手边资料,原来在1923年冰心赴美留学之前,曾托她表兄刘放园请梁任公所书,看落款“乙丑闰浴佛日”,那时冰心已去国将近两年多了。
叶先生后来到国外讲学,定居加拿大,这副对联便长悬家中,借对这宽厚长辈的怀念。1979年回到中国,留在天津南开大学教书,多不在温哥华。不料在2010年12月,叶先生加拿大的家遭窃,字画全被洗劫一空,历经“物缘有尽”的失落。叶先生不是一个耽溺于物的人,她珍爱的不是“物”的价值,而是当年师友馈赠的一份情谊,所以她即便知道“物缘有尽”,但也难免痛心愧疚了一段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