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几个月,上年十二月十日的傍晚回到家。打开除了空寂就是空寂的房屋门,有一个生命箫歌笙舞地冲到面前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宛若空寂发出的叽叫样。踏脚走进客厅的脚步声,如第一个踏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落脚月球一样谨慎和小心。就是这时候,在静和静的旷广里,突然有只蟋蟀叫起来,声音嘹亮仿若它在叫着还在连脚蹦跳着,甚至在它笙箫脆脆的声音里,弹腿蹦起、簧脚落下的舞姿我和妻子都可看得到。

它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已经失眠很久很久了。

它的生命若出生在初春,一般的寿命是三到四个月。若出生在秋时,因为天冷发育慢,寿命会长到四至五个月。我们是在北京数十年最冷的这个年末回到家里的,它自然应该是属于秋生虫。那么它的秋生是十月还是十一月?若是十月它已经和我一样在这个世界活了大半生。而我有那么多的朋友和天空,而它可能一生都没有见过光和明亮色。没有见到过易于筑巢刨窝的黄土和沙壤。没有品尝过它最爱吃的草植、菜蔬和青椒。它在我们家拥挤的厨房小仓库里,那里有掉在地上的大米、黄豆、芝麻和面粉,这些能成为它的食物吗?它吃了这些渴了去哪能润饮针线样的一丝水?冬天北京的空气干燥又有暖气在,它能从空气中得到一丝丝的水分作为它的润饮吗?

三天后儿子一家回到我们这一边,我向他们说起家里有只蟋蟀不停地叫,分析我家住在十六层,满地的水泥、瓷砖和满墙壁的钢筑混凝土,蟋蟀到底是从哪升空到来的?没有泥土、草绿它是如何生存下来的?经过一番认真的分析和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它可能是随着快递的箱子到了我们家,以卵的形式进了厨房仓库里,从此在某一时刻出生了,在那仓库的某个缝隙安家了,开始了它没有田野、草植、沙土和天空的一生和孤鸣。

原来它那嘹亮的笙箫之音没有了,现在的叫声暗含了嘶哑和短促。

它是喜欢我们还是厌烦我们呢?

又几天它的叫声开始低哑了,短促有如柴草拤在它的喉咙里。

原来它不是在厨房,而在厨房一角最拥挤的小仓库里。

我们演的是家庭庞杂剧,它演的是孤鸣独角戏。

大舞台是属于我们的,小舞台是属于它的了。

我们彼此我息而它唱,它唱而我们关门休息和睡眠。

就这样家里分成两个舞台两出戏,白天的出演是我们的,夜间的演出是它的。

转眼间,我们已经回到家里将近一个月。我每天睡前都去厨房小仓库把被暖气烘干的菜叶收起来,在厨房小仓库的缝角给它更换各种新的青菜、辣椒、葱叶和半瓶盖儿水。每天半夜睡不着,就起床坐在客厅的凳上或躺在长椅上,听它咯咯咯的叫,望着一屋子的黑暗和寂静,想人生,想命运,想写作,想那只每天都孤守我家的蟋蟀可能一生都没有见过它的同类和朋友。一生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田野、大地、天空和太阳的光辉及月色之清美。而它那夜夜不歇不息的叫,白天只要家里无人就以为夜又来了的孤鸣声,是在向世界诉说它的孤单吗?

我们已经回来过了一个月。尽管我每天都给它更换食物和菜蔬,把砸碎的黄豆撒在厨房小仓库的一角空地上,并让那儿总有半瓶盖的水,可到底它的叫声不如从前了。每天每时都伴有嘶哑短促了。也许它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最长还有一个月。也许只还有半个月。宁是我如何喂它、照顾它,它也终将有一日,用尽最后的气力把翅膀张开来,将头用力举起来,朝着寂静、黑暗低哑地唱出最后一句歌音后,缓缓地低头落下翅,从此倒在一片黑暗昏昏的缝隙里。

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是我们缩着身子去追侦这只蟋蟀在哪里,如追踪天籁之音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我们决定要好好善待它,就像我和家人都在善待我六十多岁的年龄样。我们不知道它在厨房小仓库的哪条缝隙和角落,只能拿了菜叶在厨房小仓库的柜缝、箱角、袋后摆下五六处。我们不知道它吃没吃那白菜叶,然晚上十点多,大家都关了电视去睡后,它又咯咯咯地叫起来。叫声又有了水润色。我相信它是吃了那些菜叶有了生命的滋养后,叫声又恢复到了笙声箫音了。

我决定在它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依然每天傍晚都喂它,半夜出来静听它哀哀衰老的孤鸣声,直到它生命最后的一丝鸣音沉寂后,再也没有孤寂、短促、嘶哑的歌声响在那黑暗小仓库的缝隙里,我就开始我新的写作与阅读,就像它在黑暗里孤寂嘶鸣着的叫声样。

我决定在它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依然每天傍晚都喂它,半夜出来静听它哀哀衰老的孤鸣声,直到它生命最后的一丝鸣音沉寂后,再也没有孤寂、短促、嘶哑的歌声响在那黑暗小仓库的缝隙里,我就开始我新的写作与阅读,就像它在黑暗里孤寂嘶鸣着的叫声样。

问题出在我这一年多来总失眠。总是一躺在床上就想到我五八年出生已经过了六十五周岁。过了六十五一定就是六十六。于是死亡飘然而至到床前,低语叽叽地一定要让我明白过了六十五和六十六,我离生命的最后还有多少行程多少路,别总是忘记死亡的存在活成一个忘形者。缘于我自幼就是一个怕死的人,每每想到死,若宛蚂蚁看到了烧红滚烫的一口锅。于是从不失眠的我,一年多来开始失眠了。离不开安眠药如移情别恋者离不开他的情人了。愈是怕死愈是想到死。愈是想到死,愈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写完的小说三个月不愿回头看一眼。阅读别人的著作和妙文,感觉都是黑字印在白纸上。白天无所事事在家兜圈儿,出门见人又懒得说话觉得面对死亡讨论什么都无意义。重复着夜晚到来了。每一夜躺在床上都能听到空气在床头柜上的盘旋声。竖耳瞪着眼,看见黑暗在我眼前发出蓝幽幽的光,深邃得仿佛数学家也解不开的人生加命运等于几的一道意义题。就这么每日每日煎熬着,每一夜都在想着生与死,想着人之仓促一生的意义和无意义。害怕夜晚如儿童害怕父亲为他准备好的耳光样。躺在床上最是煎熬的事情是,床铺和肩膀没完没了的争吵和抗对,让我觉得若不找到一件必是夜深人静才能做的事,床和肩膀的战争会把我的生命搭进去。

是在呼唤我们回到家里不要再离开它那可以听知感到的人世生活吗?

蟋蟀是在我家四个月未曾烧饭的厨房里。

已经不读书也不写作很久了。

我每每脚至厨房门口后,那叫声就戛然断下来。离开安静一会儿,它又重新响起来。如此往返几个来回后,过日子叮叮当当的重要性,战胜了一场游戏的重要性。我们开始打扫、整理和喧说,让空寂的屋里又布满了生活的嘈杂和乱烦,如此不知是蟋蟀的安静被我们打破占有了,还是它日日的呼唤终于把我们召唤回来了,目的达到了,理想实现了,仿佛我们捕捉它的声音样,它开始观看、静听我们的生活出演了。

还是只希望这个世界没有我们只有它。它可以在寂静无人时,从拥挤的仓缝走出来,蹦上灶台、洗衣机和冰箱的顶盖上,仿佛人类登上了月球般,扬翅高歌一曲再回到哪儿去?再或是它可以从厨房走出来,到客厅的吃饭桌上和封闭完好的窗台上,感受一下阳光、明亮和窗子外的车水与马龙?

是我们侵犯了它的领地还是它侵犯了我们的领地、生活呢?

这件事情到底走来了,不期而至如一台演出的大戏准时拉开大幕般——睡不着我可以起床去听蟋蟀叫。我果然在夜深人静起床去听蟋蟀叫,披着衣,轻着脚,坐在连着厨房的客厅椅子上,听那蟋蟀嘹亮不息的歌鸣声,借以遥想少年的傍晚、田野、月光和大白天在毒烈午时的阳光下,提着鞋走在田埂上,去缉拿蟋蟀和蝈蝈的使命和情趣,并借助这一回忆去回想自己的人生和奋斗,会发现人生的每一声长叹都带着贪婪的无足和遗憾。于是又一声长叹嘘出来,蟋蟀的叫声没有了。及至光脚走进厨房蹲下去,把自己溶化在厨房温暖团团黑暗里,像自己就是人生的一团黑暗样,那蟋蟀以为我回屋去睡了,它又开始了的叫声和叫叫停停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