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并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借题发挥,指出我以前写小说总是以第三人称“她”贯彻全文,连名字都懒得编造一个。接着,K开始质疑我从不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者,是唯恐认识的人浮想联翩,以故事里的人物情节来对号入座。

台湾作家张惠菁在《以婴儿之名》一文里提及,她发现自从外甥出世后,家人的说话口气都倒退至稚龄状态,并以幼儿作为第一人称发言,自己则沦为第三人称。例如,张惠菁的母亲抱着婴儿时,就以她孙子的身份发言:“阿~姨~,帮人家把那个毛巾拿过来啦!”张惠菁指出:“我们不再直接用自己的身份说话,而是迂回透过他存在的转介,在一场共谋的扮演里,达到彼此的沟通。”

我忆起初始动笔写小说时,对于叙述视角该用第几人称着实琢磨许久——是否该把视角局限在知悉的范围内,以“我”作为主述者,抑或像是在呢喃对话,把所经历的辗转人事都换作是“你”的,还是如同导演运用远镜头,以疏离的旁观者角度拉开距离,可以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借用第三人称来叙事,或许最令人感到安心自在;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让隐秘的情感轻而易举地浮出台面,尽收眼底。K谈话里的“她”,我写的小说里的“她”,究竟是谁,到头来一点儿也不重要。毕竟,只要全心全意投入角色之中,便能从他人身上照见自己。

我们在短短的一生中,需要扮演好几个不同的角色。我们既是父母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是视儿女如宝的父母。我们既是老师循循善诱的学生,亦是他者效仿学习的对象。清朝王国维的《浣溪沙》有一诗句:“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倘若我们经常转换视角,重拾早已被万丈尘世遗忘的初心,是否对人生中的牵绊与无奈,会有多一些顿悟与悲悯?台湾作家阿泼在《忧郁的边界:一段跨越身份与国族的人类学旅程》一书中指出,即使区别你我的边界是无法消弭的,只要秉持着同理心,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就是我们,我们也会是他们,然后,我们才会是我们。”

对于K的揣测,我沉吟半晌,随后辩称,我只是想“设身处地”,站在每个人物的立场来推展故事情节。第三人称的观点需要的是另一层面的体谅与了解,看似什么都了然于心,却也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姿态,冷眼旁观而不被当事者察觉发现,犹如审视人生的第三只眼,让我从不同的视角窥探平时忽略或视而不见的幽微心事。

上个周末餐叙,老友K在谈话中提到她的母亲与妹妹。我还记挂着工作上尚未整理齐全的资料,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答。好不容易聚精会神起来,我便抓到K的话尾:“她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被搞糊涂了,连忙追问,“她”指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