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北方森林日志》里头没有提到自己有过什么遗憾,以及我所替他预设的种种意外。但他要是像我这般顾虑这个那个以及其他的,大概也不会启动这样一趟旅程了吧?他提到了自己像孩童去探险一样的快乐,他提到了自己走了一整天都看不见任何一个能够触动到他的画面的焦虑和疲惫,他提到了自己在这间自然课室内所学到的一些东西,例如大自然的美不一定是巨构,所以这90张照片当中,你会看见具体而微的事物:一只受伤的狼带血的足迹(第71天)、一头死鹿眼睛的倒影(第57天)、一棵白桦掀开的树皮(第25天)……
这辈子只买过一本《国家地理杂志》,1997年11月号,20年就这样,在我打开重看时,一页一页翻过去了。最近在某市集贱卖藏书,友人从我扔出来的宝贝当中挑拣他想要收留的,我蹲在他身边,拿起这本《国家地理杂志》,说这本杂志我收了20年,因为杂志里的一辑摄影,他点点头,说他也有这本,也很喜欢这个摄影专辑,然后我们一边重新欣赏这辑摄影作品一边聊些有的没的,当初这辑摄影作品带给我的感动又被翻回来了,涟漪一样在我心里荡漾开来,荡漾开来……
说得准确一些,当初让我动容的,其实是这辑摄影作品背后的故事。某年秋冬之交,《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Jim Brandenburg受到我的偶像梭罗的启发,一个人出发到家乡明尼苏达州北部,美加交界处的荒野,并给自己这样一项艰巨任务:接下来的90天,从秋分到冬至,他将一天拍一张照片。一天只能拍一张照片。我很好奇。如果某一天的照片拍坏了怎么办?当然,人家可是专业摄影师,这种情况理应不会发生,除非是突发状况。或者,如果他拍了一张自己觉得是当天最理想的照片之后,却又发现另一个画面更触动他,他会不会遗憾?
至于构图比较宏大的画面,我喜欢他第一天拍的那张,那是一片深秋的杉木林,但吸引人的,是散落草丛里的鲜丽蘑菇,像一张张小人国的桌椅,或许夜幕低垂以后,当地印第安传说中的“小人”就会出现,并在这些桌椅上用餐,这是摄影师的想象。还有第64天,他远远看见的那只狼,孤零零地试探冰封的湖泊。还有第86天的那头死鹿,刚刚被狼咬死,还散发着体温,在零下的气温里,但摄影师选择模糊这只死鹿,并清晰了前景的针叶。令人莞尔的还有第10天,一只年幼的潜鸟在湖泊中挣扎,它的颈项和鸟喙被渔网困住了,摄影师把独木舟划到它的身边,他一解开渔网,它立刻凫水逃走,游到一段安全的距离,然后掉转头来,趁他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拍了拍羽翼,这是它向他表示感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