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啤”,已不常喝了。埋藏了近半个世纪的记忆,再怎么刻骨铭心,也已幻化作虚无。童年对甘苦的体味,就是从杯底的一小口黑狗啤开始。一股岁月沧桑,世道艰难,家累沉重,体力匮乏的宿命感搅和在浓稠的黑液里,黑不见底,最后浮上来的一层泡沫,浅淡的金黄,沾在唇边稀稀糊糊,早辨不出什么滋味。饭后,父亲独自喝着、静默着、沉思着;童稚的我伴着、看着、等待着,就此养成一辈子改也改不掉的啜饮习惯。往后发现,习惯以外,基因遗传才是关键。血液里的氢脱霉对乙醇的代谢比一般人强,喝多都面不改色,转化成醋酸排出体外,是不是我醋意大的原因?唯一不同于父亲的,是我喝酒不沉默,话锋越喝越犀利。
普通爱喝酒的人会认为畅饮是一件乐事。喝到悲哀涌现,痛哭流涕,气氛凝重,为什么要喝?酒悲,坏了饮者的兴致。太白有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是啊,这道理我懂。可是,酒悲的效用,予我是不坏的,且具一定程度的疗愈之效。我们也不用把伤痛想得太深刻,现代人生活忙乱,关系疏离,总有些心头怨需要宣泄。只是,能尽情抒发酒悲的场合有限,氛围也得讲究;怎样的光影、怎样的旋律、怎样的气味,统统要兼容并蓄,也就是适当而优质的空间,再配以恰好的酒精纯度,两者协调无间,才可能酝酿出“陈年酒悲”,这是轻易不能达致的一种醉的境界。近年,独处及独酌的绝对空间难成,客观条件欠缺,酒悲无以酿造。没有酒悲,饮酒予我,难以痛快。酒悲,于是越藏越深,越深越觉悲哀。
如同书写,对某些写作者具疗伤功能;喝酒也是,对某些饮者,乱性之虞不及心理疗愈之效。然而,真正的饮者不会乱性,他清楚自己的底限,且把握得住。爱酒者,不会酗酒。爱,会珍惜,不是暴殄。
90年代后,黑啤酒的形象提升,电视广告片里蓄小胡子烫发又西装笔挺的男艺人,眼神暧昧,别有意味地对着镜头说:“你怕黑吗?怕黑,那你不是白活了!”家里小不点大的男孩模仿着说:“你怕黑……猫吗?”——黑狗变成黑猫。新世代的人生,不懂忧,也不解愁。黑狗啤的甘苦,惟有独饮者自尝。
实则,能否同餐共饮,是要有条件的。欧阳修《遥思故人》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予我,对饮者比酒的品质更要讲究,更无法将就,如恋人间容不下一丝嫌隙,宁缺毋滥。我的原则,不跟不相熟、不投缘、不识趣、不堪入目者共饮,这是坚决不改的。没有理想的共饮者,独酌反能自得其乐。看来,散文式的对饮,清淡闲适,比较适合如今你我的心境。
那时玻璃杯上印着红字体:黑狗啤,对你有益——那个年代的广告词就是这样直白,简单易懂。那“益处”大概是黑液囫囵灌下,喉舌甘苦混淆,一阵快意涌上,面红耳赤,脑门兜转,接着倒头酣睡,隔天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如此粗犷的男人气,我深深恋上。多数饮者嫌弃黑啤酒的苦涩,谁想在畅饮中感觉苦楚?没几人愿意接受它的甘苦味。然而,这是我生命中仅存的一点温馨记忆。父亲走后,周边没人能同我一起共尝黑狗啤的甘醇。诚如,甘苦与共,人生不可遇,亦难求。现实是可以共患难者,未必能共享乐,而共享乐者,十之八九不可能与之共患难。
懂得浅尝即止,是饮者的酒品,也是为人性情的显露。微醺,该是现代饮者追求的最佳境界,但愿长醉不愿醒,是诗仙的意境,凡夫俗子高攀不上,不可强求。“杯底不可饲金鱼”则过于豪气,不是江湖儿女,也别硬撑,且尽兴以后,丑态毕露,狼狈不堪。
“你都不醉?”尔问,“我怎能醉?”我答。面对这么多层歧义的文本,在意象繁复,语义晦涩的情境下,我岂可醉倒?我将越喝越清醒,思路越清明,欣赏此生最后一道对饮风景。几番斟酌,尔斟,我酌,足矣!别无所求。微醺之间,总是站在人潮之外,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在你醉意的背后,走着、走着,踏上自己的归途。且心里时时预习着,被生命弃绝的那一日,如何处之泰然。
对于不爱酒的人,这些似是而非又自圆其说的论调,你是听不进去的。简单一点说,不喝酒可以有千百种理由;酒量不好、酒品不佳,怕酒后失言或担心皮肤过敏、头痛、呕吐、宿醉,等等不一而足的说法。爱饮者极可能有一不说自明的原因,就是喝到恰当好处,微醺的感觉——High,其美妙,惟饮者自知。陶潜《饮酒二十首·之四》中云:“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可见,若要远离繁杂的尘世人情,让情感超凡脱俗,酒是佳酿。当然,酒有类别与等级之分,饮者也是。这话,只对懂得的人说。
纪事(弎)
从来黑狗啤就被看着是劳工苦力卸下一天辛劳的消遣饮料,父亲不靠体力谋生,只是肩上的负担却挑得比苦力重,且致死没能卸下。30年过去了,若轮换转世,不知能否当个责任较轻的兄长及父亲?那些年,每当“长兄、父亲、伯父大人膝下”的信笺从远方捎来,父亲读完,信纸折起,塞回信封,锁入抽屉,就在灯下啜饮,表情看不出是愁是忧?我喜欢帮父亲倒酒,一手握着瓶身,一手拿玻璃杯,两相互倾,瓶口与杯口彼此轻靠;看黑液从杯底缓缓上升,到杯口及时煞住,一滴都不让它溢出,天真的我无限满意。一杯甘苦,舌根上百转千回,能否为父亲解忧,小孩子无从知道。只能用眼睛看,心里揣测,仿佛长大后就会懂。
有一段日子,喜欢酒悲;不是盛酒的杯子,而是悲哀的“悲”。就是酒后心底的哀愁与悲痛涌现,结痂的伤口被再次戳破隐隐作痛,涕泪随掀起的前尘往事满面纵横,情绪翻江倒海。说穿了,就是借酒浇愁;一种醺醺然歇斯底里状态边缘,把压抑的哀痛从潜意识里释放出来,使心房清空,可视作心灵排毒。酒悲一过,风平浪静,心平气和,如无事状。
懂得浅尝即止,是饮者的酒品,也是为人性情的显露。微醺,该是现代饮者追求的最佳境界,但愿长醉不愿醒,是诗仙的意境,凡夫俗子高攀不上,不可强求。“杯底不可饲金鱼”则过于豪气,不是江湖儿女,也别硬撑,且尽兴以后,丑态毕露,狼狈不堪。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使君与某罗妇,两相暧昧,临别在即,竟然借酒装疯,言语浅俗而情状丑陋。我怎么会坐在如此惨不忍睹的饭局里?真是梦魇一场,心有余悸。自我告诫,不可再与此类人同桌共饮,就是清醒时也与之退避三舍。对于人及酒,我都有洁癖。
纪事(贰)
想来,还是幸运,独酌之余,尚有可以诸多挑剔,却还算理想的对饮者,就是沧海一粟,亦弥足珍贵。只是,当如何描述那沉默如一枚地雷的饮者?走在背后,一步一惊心,不知会在哪一个转角处猛然炸开,与尔同销万骨枯。说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又不是恒常保持零下固态的冷,毛躁起来,犹如一阵劈头盖面的暴雨倾盆,淋得你一头雾水,肝肠气结,却无从恼怒。柔顺时温文尔雅,相敬如宾;逆反时像顽石般固执,一寸都不肯退让,叫人尴尬不已。倔强外衣底下又掩藏一颗单薄的玻璃心,一碰就碎,何其脆弱。惟在醇酿酒香袅绕底下,才缓缓将理性的硬壳微微张开,露出羞怯的感性,不过就是单纯细腻,且老派严肃,温柔不足而任性有余,可一触却又防御式的闭合,充满自我保护意识。于是,低眉不语,轻啜吟酿,持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他日反目,只好认命。细思量,这一株热带海洋底下濒临绝种的珊瑚,孤芳自赏,在人性诡异善变的暗流里,不知何时会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读到洛夫的《诗人与酒》,心底暗自开心,与君所见略同。他说:“一人独酌,可以深思漫想,这是哲学式的饮酒;两人对酌,可以灯下清谈,这是散文式的饮酒。但超过三人以上的群酌,不免会形成闹酒,乃至酗酒,这样就演变为戏剧性的饮酒,热闹是够热闹,总觉得缺乏那么一点情趣。”正是,爱酒的人,怎么会把心爱的东西拿来玩闹,如此糟蹋,于心何忍?
纪事(壹)
性灵絮语3
年轻时喝酒喜欢三五成群,酒酣耳热又高谈阔论,贪图气氛热闹。后来,懂了点饮酒的知识,觉得热闹反而破坏品酒的乐趣。有了年纪,更是不能忍受人群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放浪形骸,互相较劲的场面,简直叫人嫌恶。
诚然,饮酒的情趣会随心境、情境,包含各种可溢于言表的理由,或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总之诸多条件和情状共存而营造的情趣,可谓大异其趣。饮酒而来的欢乐与哀伤,我并不排拒。想想,人生不就是悲喜哀乐各种元素的不同组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