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会想起上音乐课时,那位长得好美,像某个女电影明星的音乐老师曾经教同学们唱过的那首歌,歌名是《登高山》,第一句好像就是“登高山,路难爬……”
幸好母亲似乎知道把三哥和他送进不同语文源流的学校,终究会给他们兄弟俩带来隔阂,因此,每当星期六早上三哥决定到那幢红砖屋去借书时,母亲总会语气温和地提醒他要让小黑石也跟着去,这样至少能让他们有多些交流的机会。三哥本来就是个性格内敛沉潜的人,让小黑石跟着他到红砖屋去看书和借书,当然不成问题,但如果要他帮小黑石挑选他喜欢的英文故事书,他可就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至于中文书,他根本就没兴趣看和读。
折腾了几次,三哥和小黑石竟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每次搭郑古悦巴士来到勿拉士峇沙路的车站下车后,兄弟俩就会一同越过马路,沿着那条两旁长满苍天老树的柏油路,嗯,好像是叫滑铁卢街,一路走到对面那条叫史丹福大马路的边上。当然,小黑石是在后来才从历史课里得知,原来“滑铁卢”是改变鼎鼎大名的拿破仑大帝命运的一场战役。总之,不管是滑铁卢街,抑或是史丹福路,当年早就在小黑石的心中留下永恒忘怀的记忆,这倒和跌宕起伏的东西方历史大事,没有太大的直接关系。
除非经由记忆之路,人不能抵达纵深。
——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
小黑石记得念中一时,那个和二姐长得有点像的黄老师,在语文课上这么说:“你们已经是中学生,不是儿童了,应该更努力学习,更发愤用功,将来学有所成了,就能成为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好青年!”当然,小黑石心中还有一个问题,他很想问三哥,你学校里的老师,也是这么对你说的吧?
小黑石有点纳闷,他很想问母亲,不喜欢多说话的人,就是怕羞和老实吗?就一定不够聪明和机灵吗?他可一点也不认同。在小黑石眼里,三哥一踏出家门,可机灵了,尤其是到坡底那些人多嘈杂的地方,他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管是站在挤满顾客的印度人饮料摊前,还是站在顶头直吹着冷气的借书柜台前,三哥的英语总是说得流利和灵光,更甭说牵着他越过史丹福大马路时,表现得临危不乱,犹如羚羊穿越沙漠里的狂风沙那么矫捷麻利,小黑石都打从心里佩服,虽然他和三哥都知道这样过马路,其实是不对的。
至于知道勿拉士峇沙 (Bras Basah)源自马来话“湿米”,以及在岛国开埠之初,早期的勿拉士峇沙路旁有条河,现在叫“史丹福水道”(Stamford Canal),而且当年马来人曾通过这条河用船运米过来,因为被海水打湿的米曝晒在路边,所以勿拉士峇沙路也就是“湿米街” 的意思,那是许多许多年后,小黑石长大成人后的事。
小黑石还记得,有一次母亲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对他说,你三哥小时候不爱多说话,总给人觉得他怕羞、太老实,不够聪明和机灵的印象。哦,有一次,我带他到马里士他路的梧槽大伯公庙拜拜后,在水果摊给他买了两个很大的“芒卡”(菠萝蜜),明明都说好让他在庙前的路旁等,我去了药材店买理中丸就马上回来,可回来后你三哥和那两个大芒卡都不见了踪影。我心惊肉跳地一路问着路边的摊贩,他们都说刚才确实有看到一个皱着眉头的小男孩,手里还提着两个大芒卡,朝那相反的方向走去。还好你三哥并没走太远,后来问他怎么没在庙前等,他说明明是说好马上就回来的,怎么去了那么久,所以决定到药材店去找。看来,当时你三哥是把去药材店的方向给弄错了。嗯,可他其实不也挺聪明的,现在也能念书念到就要考九号文凭了。
无论如何,小黑石和三哥进了红砖屋后,他心中已经笃定要去青少年部门借书,不想再去儿童部了。至于三哥,他是不会陪小黑石到中文部的青少年借书处的,因为年底他就要参加九号文凭考试,他确实有很多额外参考书得找、得读,何况三哥本来就不喜欢看中文故事书。母亲说过,三哥的中文才勉强及格,他应该好好地向二姐学习中文,二姐只念完小学,就能看那本厚厚的中文书,小黑石记得那本书的书名好像只有一个字,就叫《家》。母亲还曾经对他说,你呀,就是好玩,你看你三哥读书多专心,几乎每个拜六都会到读书馆借书,要不是这样,你哪有机会去坡底的读书馆啊!是图书馆,不是读书馆!但没关系,反正三哥和他知道该怎么说就行了。后来,小黑石终于如愿地帮二姐把《春》和《秋》也借来,于是,姐弟俩就断断续续地把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给看完。
看着史丹福路上穿流不息、匆匆而过的车流,三哥有时会主动牵着小黑石的手说:“哪,我看,我们还是一起过吧!”但在小黑石记忆中,更多时候是他主动紧紧拉着三哥的手,睁大眼睛瞅着风驰电掣的车流,有点紧张和害怕地说:“嗯,不如,我们一起过吧!”
有时,天气酷热难当,三哥也会放慢脚步,走到老树枝叶荫蔽下那贩卖各色饮料的印度摊前,回头来问小黑石要不要先喝杯水才去红砖屋。这是小黑石记忆中最愉悦的时刻,因为这条街上除了有卖水的摊位,还有好几摊印度人卖的“罗惹”和“米粒浮”(Mee Rebus),他可以做出的选择,肯定不只一个。有时他很想选那滚动着“老鼠眼”,还有许多小蜜蜂纷飞围绕的粉红色饮料;有时他也很想尝尝加了海底椰的红豆冰,但三哥就会很严正地告诫他说,这些小孩子都不能喝,也不能吃,因为喝了吃了很容易得咳嗽,结果他们多数是喝一瓶两人平分共享的百事可乐或吉家宝,当然这也不能就说是三哥太吝啬。其实,小黑石是更喜欢那瓶盖一打开就会冒起很多气泡的黑色莎士水,但既然每次都是三哥付钱,他怎能和怎敢苛求呢?他真正比较在意的是,怎么升上中学的他,在三哥眼里竟然还是个小孩子呢?
后来,三哥果真成了甘榜里第一个考到11号文凭的“状元郎”,还进了当时的新大读会计。小黑石当然也很开心,因为三哥果然如他所料的“不负众望”,但也因此给他平添不少心理压力。有时,他会想起上音乐课时,那位长得好美,像某个女电影明星的音乐老师曾经教同学们唱过的那首歌,歌名是《登高山》,第一句好像就是“登高山,路难爬……”
1969年,小黑石升上中二,三哥终于帮他申请借书证,他再也不必烦劳三哥让出两张借书证给他用,小黑石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帮二姐陆续借了巴金的《春》和《秋》,还有《憩园》和《寒夜》。至于三哥,他当然更忙了,有更多的参考书得读,因为明年他就要考11号文凭。父亲和母亲都说,那可是咱家里的一件大事,因为甘榜里能考到11文凭升上大学的,三哥或许会是第一个!
每次进到红砖屋后,三哥还必定会举起左手,朝腕表快速地看了一下,才和他约定好时间,然后,兄弟俩就一左一右地分道扬镳,各自去找自己要看的书。记忆中,三哥总是很准时地在约定见面的地方等着他,这一点让小黑石感到很安心和惬意。然后,兄弟俩就会和其他借书的人那样,走到借书柜台前加入排队的行列。往往就在这等待的时刻,小黑石会打量站在前面的三哥,和他捧在手里的那些“大块头”英文书,他想,成人部的中文书架上肯定也应该有这样“大块头”的,小黑石决定下次再来红砖屋时,要静静地溜到成人借书部去见识见识!
不过,三哥总会适时地提醒小黑石,叫他别再发呆,赶快把书本后头内封页小袋子里那张印有号码的浅黄色借书卡抽出来,插进那写了三哥名字的借书证封套里,这样图书馆工作人员就能更快捷地给书本盖上还书日期。有时,小黑石很想对三哥说干吗这么着急,今天来借书的人不多啊,何必让工作人员紧张兮兮的,连盖印机的日期都还没调换好,就匆忙“chop”上去,结果发觉盖的是错的还书日期,又得更正,重新再盖一次。这让他不禁想起黄老师最喜欢说的话:“学习啊,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欲速则不达噢!懂吗?”
人活在世上,要回想起以前难忘的趣事或伤心事,似乎比起预测未来可能会发生的趣事或伤心事,容易得多,除非你已经完全失去记忆力,否则,岂不是满街都是算命和讲古先生?
就像小黑石,自从升上中学后,他对以前童年的趣事,比如一棵再平凡和普通不过的番樱桃树,也会让他仍记挂在心上,但他对于全新的学习生活,确实是抱着好奇和热切的期许的。可母亲当年却早已把三哥送进英校,小黑石即使有很多话想和三哥说,但限于他的英语表达能力,也就只能成了“无言的结局”。只有到了夜里当大家一同围着那台像个箱子的“丽的呼声”,听过王道播讲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后,兄弟俩才反倒有了对金毛狮王的武功是不是最强,他到底是不是好人还是坏人,有共同的话题。有趣的是,虽然王道明明是用福建话讲古,兄弟俩还是用潮州话交换对故事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