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想请你去我家吃顿饭。”我现在口袋空空,两袖清风,去就去吧!我其实好想去看一看他的妈妈。我到现在还收着一条紫色的围巾,就是中四毕业他妈妈特地拿到学校来送给我的,说谢谢我“教”她孩子功课。这是我收到的唯一一份“妈妈”送的礼物。

我很早就学会顺手牵羊。当然不要选大间的商店,组屋楼下那种小小店铺,一个老头看店的那种mama shop最好。要趁人多的时候去,别拿太贵的东西,一个面包一点零食,人家弄丢了也不心疼。在学校里我也偷,比如笔啦橡皮擦之类,只是别偷新的,拿人家丢掉也不可惜的用品,同学发现东西不见也懒得张声。我很轻易跟人家要东西,比如去别的组屋区逛,看到人家放在门外打算捐出去的衣物,我会敢敢敲门问他们,可以不可以给我,他们十之八九都不反对我拿走,反正要捐出去的嘛。只要我说因为妈妈生病,没钱给我买衣服,有时候他们还给我一些钱呢。

她挣扎了三天后离开人世,把怨恨带入了永恒。

医生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没有什么反应。医生说,她想吃什么就买给她,对她好一点,她的时间不多了。我到她的病床边去看她,她看了我一眼,别过头去。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还是这么讨她嫌!如果她这么不喜欢我,早早就应该把我打掉,不应该把我生在这世上,然后对无辜的小孩百般折磨。我为童年时所受的苦深感悲哀,她为什么这么恨我对我这么狠?我要知道原因。

为什么他的话总让人感觉温暖,感觉有希望?转念一想,我说:“不!我怕你认识真正的我后,会失望。”

他接着说:“有一个同学告诉你,我对你有好感,问你对我感觉如何,你回答说,对我没什么印象。”

“你是谁?”我瞪着他。这个情景很尴尬,我是犯罪的人,却在这里跟他攀关系。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吧?”她幽幽的问我。

班长是我长这么大,唯一让我感觉有暖意的人,但是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我更故意和他保持距离,我不想他也陷在这个泥坑中。“毕业后你突然人间消失,我原本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苦恼了很多年。我妈知道你,也知道我在找你。”他突然牵起我的手:“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认识你。”

妈妈说得很露骨很细腻,仿佛那些情节深深地刻在她欲裂的骨头里,刻在她受苦的心灵上。她说着说着就吐了,吐完后她接着说,她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拼命捶打腹部,胎儿也下不来。那个禽兽亲戚死不认账,因为强奸未成年少女要受鞭刑。那时候妈妈不懂得用检验DNA指证罪人,她的父亲不相信他的亲戚会做那样的事,反而认为女儿在外面乱搞,未婚先孕让他颜面尽失,把她赶出家门,让她自生自灭。

“不,你还是不明白,我要看到你受苦,心理上才会感到舒服。”妈妈说完,转身背着我,再不理睬我。

“想想看,在学校时谁免费抄你的功课?”他嘴边扬起微笑,一双眯眯眼看起来很和气。

他笑了,说:“你需要打电话吗?手机拿去用吧!不过,先让我回个电话,刚才是我妈联络我,我问问她找我什么事。”

不是每个人都在心里长着刺。我长大一些,妈妈骂也骂不过我,打还怕我还手,虽然她还会颠来倒去地骂我脏话,但至少这几年,我的邻居们耳根清净了许多。可是有一天妈妈又动手打我。我正在玩手机游戏玩得入神,冷不防地她一挥手把我的手机打在地上,还拉扯我的头发,像韩剧里那些八婆,她还想要推我去撞墙。其实当天早上我发现她看到一个老头送我回家,已经知道会有事情要发生,只是彼此冷战许久,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发飙。她骂我:“死三八,这么小就想男人,要钱不会去芽笼赚,要找男人也要找个年青点的,找个这么老不死的不怕找上自己老爸!”我一手格开她,一手去捡我的手机,喊回她:“什么老爸?你的野男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谁知道哪个是我爸?”

“你是那头恶魔的化身,我没办法看着你的脸,因为你的那张脸,一直提醒我,他对我做过的伤害。”她说。

他一听,呆了半晌,满脸羞愧地骂了我一声:“神经病!”

去他家的路上,他告诉我一件事:“你知道吗?你在学校里很特别,很亮眼,因为你一点都不做作,直率又坦诚。”顿了一顿,他鼓起勇气说:“我很喜欢你,可是又不敢让你知道,因为你总是酷酷的,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怕你知道会笑我,或者跑掉。”

吵吵骂骂一顿后,妈妈和我都大汗淋漓,我心里竟偷偷有点窃喜,这难道就是她关心我的方式吗?

“你割了好几次脉,我都知道。有一回你割得太深,陷入半昏迷状态,是我在你身边帮你止血,因为你求我说不要把你送进医院。”他看着我的眼神是那么热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这样看着我,没有要求,没有邪念,却有满满的关爱之情。“我当时怕得要死,不是怕麻烦,是怕你就这样死去。”

“第二次?”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大爱如斯。坐在客厅里,我看着孩子们玩玩具。我的小胖班长现在是我的先生,我慈爱的家婆在厨房里忙着,而我,正忙着看孩子。这么和美的家庭,是谁拥有的?是我。那个原本以为死了也没有人会掉一滴眼泪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福气拥有这一切。

每天日出月落,潮生云灭,我没有丝毫感触。是我的灵魂被禁锢在某个角落里?是我的生命被咒语捆绑在阴暗的空间?我既希望有人能够替我解困,又不希望被人了解。我的一双手腕被我切割得支离破碎,就像我的那颗支离破碎的心,连我最亲的父母尚且给了我这么多伤害,这世上再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也不相信还有人可以给我一份关爱。我以为我会这样子走完一生。

我不说话。在学校的日子离我太远,那时候我每天都得为生活费苦苦挣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搞什么情情爱爱的事,也许我心底也抗拒着这种感情吧?我看着他,觉得他好幸福,因为在青涩年纪的时候,他能有正常的感情。而我,却不知道什么是天伦之乐,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男女间的爱慕。我觉得自己无法相信感情,我虽然对他有好感,但也无法动心,他找错对象了。

“对!”他说:“在我们中四毕业前,有同学知道我每次都帮你很多忙,就一直捉弄我们两个。”

“我又不是那个禽兽,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无辜的我呢!”我很生气。

我无法抵抗这样的软言软语,一下子在她面前泪崩!多年来的委屈,多年来吃的苦头,那种锥心的痛都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顿时泣不成声。

我听得出来他说这事时,语气还微微颤抖着。

“摸一下没损失啊!”我想:“只要有钱收。”不料他又问可以摸别的地方吗?我厌恶地看着这老头,突然问他一句:“你有没有摸过你女儿的?等你摸过了,再来找我。”

“有印象了吧?”他问。

不是每个人都把怨恨带入永恒。从小我记得妈妈常常犯胃病,疼起来要死寻活的,然后就找我霉气,还咒说为什么犯胃疼的不是我是她。哪有妈妈这么咒诅孩子的,她真是让人无语。她不定时吃东西,胃疼是一定的,也是自找的。没想到现在胃炎突然变成胃癌,而且是末期,无法治了。

吵吵骂骂一顿后,妈妈和我都大汗淋漓,我心里竟偷偷有点窃喜,这难道就是她关心我的方式吗?我当然不会跟她解释那个老头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呀!不过是夜里睡不着,在街上溜达时遇上的。老头说他刚没了妻子,没人搂着睡很不习惯。我说让你搂吧,不过要收钱的。老头竟然点头答应,还说保证不会乱来。怕是力不从心吧?我心想。就这样两个楼着在草堆里睡了一觉,老头真没乱来,干干净净的关系,天亮了给我钱,还送我回家。

爸爸的责任是什么?我问同学。有的说负责赚钱给妈妈;我妈不需要,她自己会赚钱。有的说给他买玩具;我不需要,我的玩具都自己动手做。“如果有人欺负我,我爸爸会保护我。”比较瘦弱的同学说。这我也不需要,我长得高头大马,像个假小子,跟男孩打架未必输,我可以保护自己。爸爸这号人物对我来说,太没有分量。

他听了叹一口气,说:“你还是对我没什么印象。这是第二次了。”

因为功课还不错,我主动帮一些“阿舍”同学做功课,然后跟他们要点小费。他们都很乐意给我,因为功课太多,他们的零用钱也太多。有时候我收的功课多到忙不过来,就叫他们自己看着我的答案抄,当然这也要收费。只有一个同学例外,他是我的班长,一个长得有点胖胖的男生,眼睛笑起来眯眯的很和气。我不收他的费用,因为我知道他很孝顺他的寡母,他的母亲也很照顾他。也许我也渴望有个这样的母亲吧,所以总对班长特别优待。有时候,我和同学发生一些摩擦,班长也会主动帮我盖掉,不让老师发现,这也算是“双赢”吧!老师看我的成绩总是中上,功课又准时交,从来不惹事,就把我归类为“好学生”。好学生不用见家长,学校里谁也摸不清我的家庭状况。

我想起来了,那次是因为饿得发昏想割自己的手腕让自己清醒一下,没想到却陷入昏迷。之前,感觉到有热泪滴在我的脸上。“有人为我哭呢!”我那时意识虽然模糊,心里却暗暗决定,以后不再自残,因为有人会心疼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男人,脑子里飞快地想:“他是谁?如果是认识的,他会放我一马吧?我从没失手过,这一次如果留下案底就麻烦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快乐的童年。小时候妈妈常常不在家,撇下我一个人。肚子饿了,我会翻箱倒柜找东西吃。最常吃的是鸡汤面,那还是我自己之前省下钱买的。快熟面也找不到时,就用自来水填饱肚子。有一回实在饿不过,去敲邻居的门,邻居老伯同情我,买了个肉包子给我美美吃一顿。妈妈知道后,把我打得脸青鼻肿,半死不活,说我贱货,自己送上门给人糟蹋!什么是贱货,什么是糟蹋,我都听不懂。可是妈妈的骂声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清楚楚,自此没人敢对我好一点,邻居阿伯更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

我心想赶快开溜,可是一听到是他妈妈联络他,却有些好奇,这些年来他妈妈还好吗?我听到他说会回家吃晚餐,叫妈妈多煮一点饭,说要带个朋友回家。

我的求学生涯还算顺利,从来没有人敢跟我惹麻烦。不管男女,在他们看我不爽想要给我一点教训时,我已经先发制人,以最粗鄙最肮脏最豁出去的烂态度,狠狠地给他们颜色看。结果,他们都被我的气势给慑住,以为我是哪个道上的人物,在学校里再不敢对我有什么小动作。

我没回过神来,他说的朋友是我吗?

我过一天算一天地吃喝拉睡,做一天算一天地工作回家。我以为我会一路瘫烂到底,最后像蝼蚁般人间消失。可是我抗拒吸毒,抗拒出卖身子,有人问我为什么?我不说。其实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如果我怀孕,这世上就要多一个无辜的生命。想到妈妈看着被蚂蚁叮咬的初生婴儿,竟然还会有快感,实在是太变态了。我受够命运的折磨,不愿意多产生一个受害者。

“那你可以把我送给别人领养啊!”我问她。

我想,你不也是某个女孩的老爸吗?你希望她给人家这么占便宜吗?啐!

“现在你打算怎样做?”我单刀直入地问。

没想到班长和他妈妈听了都不断摇头垂泪,班长更是热泪盈眶。他妈妈拉住我的手,哽咽着说:“你受苦了,孩子,真让我心疼啊!”

“我不会,一点也不会。”他笑了,真诚的笑容,融化我心里的冰山。

有个老头看着我丰满的胸部,问我可以给他摸吗?“摸摸就好,过瘾。”

啊!想起来了,是他。在学校里唯一我让他免费抄功课的人,他是我的小胖班长。

“有这回事吗?”我心里打个大大的问号。

他妈妈摸着我的背,温柔地说:“来我们家做我的孩子吧!让我们好好照顾你……”

回想那晚,我随着班长到他家,刚踏进他家门,他妈妈就走过来抱住我,说:“啊呀!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真想念你呀!”

不是每个人都有个慈祥的妈妈。我有妈妈,可是她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慈祥。从我懂事,她从没给过我一个笑脸。打骂是常事,惹她生气的时候,就用力推我去撞墙,这我已习以为常,甚至小时候还以为,天下的妈妈都是这样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个负责任的爸爸。我没有爸爸,从我一出世,就只知道妈妈。妈妈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爸爸,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怀了我,然后生下我。爸爸长得什么样?他是怎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从来不曾在我脑海里闪过。就算上了小学,看见有同学的爸爸妈妈一起牵着他们的手来学校,对我而言,不过就是有“两个人”带她来学校。而我,从来就是一个人到学校,一个人回家。

我点点头,叫了他一声:“班长。”

妈妈过世时,我刚好中学毕业。我拖着空洞的灵魂踏入社会,带着空洞的思想面对人生。我活得像行尸走肉,“随便”成了我的口头禅。我很容易交朋友,什么人都可以轻易交上。我很容易使唤,叫我做什么都行,只要给我钱我就干。有工作的时候,我不死不活地做;做得不爽我调头走人,没东西吃时我就去偷。不然的话,就借,就去讨。

妈妈说,她其实早就不想活下去,早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她就想寻死。然后她开始告诉我她心里的那根刺。妈妈说,她十四五岁就没了妈妈,爸爸是个酒鬼,喝了酒就醉醺醺的乱骂人乱打人。有个年长的亲戚很同情妈妈的遭遇,常趁爸爸不在的时候给妈妈带来物质上的帮助。有一天,这长辈狰狞的面目显露出来,孔武有力的用双臂夹住弱女孩的双手,任由她呼天抢地,苦苦哀求,他毫无廉耻地霸王硬上弓。

不是每个人都能让冰山融化。当我的手被他抓住时,我心里暗想:“糟了!今天竟然失手!”早知道不要拿他的手机,谁知道这手机巧不巧就在这个节骨眼竟然响起来呢?他紧紧捉住我的手,看了我一眼,惊呼:“是你!”

他看我一脸茫然,松开了我的手,高兴地说:“我们是中学同学,你忘了?”

我不会自动自发为妈妈做任何事,除非她吩咐。因为做多错多,而且她也不感激。有一次听老师的话,想做个孝顺的孩子,她生病了,我煮面给她吃,谁知道她不领情,还说不想吃我臭手煮的东西。我的手什么时候臭了?我也不多说,把面丢了,饿死活该!我心里想。

我从不期待妈妈会为我做任何事,小时候过马路,她不会牵我的手。跌倒了,总靠自己爬起来。生病发烧时,她最多给我倒一杯白开水,就那么一杯,可是喝着喝着我也康复了。生日的时候更惨,别提生日蛋糕或者礼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出来,从早上到晚上,不吃也不喝,也不想到我需要吃喝。到了晚上她披头散发苍白着一张脸从房里出来,见到我就恶狠狠地劈头骂:“讨债鬼,现世的!为什么不死掉算了呢?”我心里回她:“要死也是你先死啊!”所以到现在我都讨厌过生日。

年老的男人是妈妈心里的刺,我就是想拨弄这根刺,看看妈妈是如何因之发狂。我故意更加接近那些老头,没想到有些外貌看起来还蛮正经的老男人,经不起三言两语的撩拨,那副慈眉善目的嘴脸一变,明摆就是流着口水的色狼!我的老爸就是这副模样的吗?真倒人胃口。

妈妈说,她不知道多么艰苦才撑到把我生下来。生下了我,又不敢勒死我,出院回家时,顺道把我扔在垃圾堆里。可是后来胀奶胀得太辛苦,才去垃圾堆里把我捡回来。当时她看到我的身上爬了许多蚂蚁,我拼命啼哭,她本来想赶快把蚂蚁扫掉,但是一看到我的脸,竟然长得跟那禽兽一样,她就住手了。她看着我哭得很凄惨的脸蛋,心里竟感到丝丝快感,好像我的遭罪受难,是对那个禽兽的惩罚。妈妈的话让我心里发寒。

不是每人都活得像行尸走肉。我彻底的被妈妈打败。她把一个败类的种根植在我身上,然后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多余,一种无奈。妈妈心里的那根刺刺中我,仿佛被下了咒语,我突然非常讨厌自己,讨厌到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看到镜子中自己,都有一股想把镜子砸破,或者把脸划花的冲动。镜子里那张禽兽和变态混合的脸,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决定放弃自己。

她这么说,我能不动容吗?不知道为什么,用餐时他妈妈殷勤为我夹菜,他也屡屡劝饭,也许是饭桌上用餐的氛围很好吧!我情不自禁地把过往的一切毫无保留地都告诉班长和他妈妈。就算他们不愿意接纳我也罢,看轻我也罢,我还是愿意在他们面前尽情倾诉,这是我最后的底线,如果连他们也嫌弃我,这世界我真的再无可留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