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目前修读中医学士学位兼职电台主持,1994年来新)
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说起蜡梅,那是我最怀念的冬之气息。生长在热带的朋友从没见过蜡梅,于是我上网搜,找到一堆图片和好些植物学术语。不过,那就像是美女的资料介绍却不是她本人。我无法描述蜡梅的姿态,无法传达寒冷的清晨、庭院、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意象,尤其无法描述蜡梅的香气,而香气是蜡梅的灵魂。
人与人的分享,究竟可以到怎样的程度呢?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这不过是简单事实,说不上好也不坏,只有在你期望并非如此的情况下,它才变成糟糕的事。
我们可以分享食物,却不一定能分享相同的感受。让我念念不忘,魂萦梦牵的儿时美味,你始终想象不出那味道,于是我带你去吃,但你吃出的滋味与我到底是不一样。你体验到的是此刻,我试图寻找的是彼时,那被我的回忆一再加工和美化的,不再是食物本身的味道,它是强烈的满足感,温暖的安全感,与那天那时小孩子被愉悦的所有感官联系在一起。它早已失真却永远无法被超越因为我再也没有类似的心境。对你来说简单一碗面,于我,却百般滋味在心头。
所谓相爱的人们,是明知我不能完全走入你的世界,你也明知不能完全了解我,却依然愿意彼此连接,在孤岛之下的海水深处勇敢相遇。
至于那未被说出的、无法分享的,将保留在静默中,一个私密的花园。
所以,我们看起来在同一个世界,其实,我们各在各的世界。
你买了一件新衣,你告诉我,它是深蓝色的。于是我想到我也有一件深蓝色的衣服。但你说,你的新衣因为质料的关系,颜色非常特别。你搜寻形容词提供细节:有点像晴朗的天空将要天黑还未全黑的那种深蓝,有宝石一样的通透感和光泽;它质地轻柔,却比纱来得稍厚,下垂而贴身……你的语言表达能力非常好。我没见过你的新衣,但我见过傍晚的天空,宝石,我摸过轻纱,知道那感觉。我经验过它们,这让你的描述成为可能。我的想象力像画笔一样,调出我认为对的颜色质感,描出那线条。于是我会心一笑。
如果我们分喝同一瓶红酒,红酒的滋味是能共享的。又假设你第一次喝红酒是因为前男友,在某个浪漫的夜晚他请你喝酒,然后向你表白,那微醺的陶醉感就此深植于你的记忆里,这酒,刚刚沾唇就让你的眼睛蒙上了薄薄的醉意。又假设他是个渣男,那段交往令你不堪回首,有关他的一切你都想抹去,这杯酒却勾起了你的痛,让你难以下咽……我虽然坐在你对面品着一样的酒,却茫然不知你内心的百转千回。
所以啊,世上怎么会存在一个如我们希望那样能分享所有、全然懂得我们的个体呢?无论是父母,孩子,爱人,还是朋友。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这不过是简单事实,说不上好也不坏,只有在你期望并非如此的情况下,它才变成糟糕的事。
但终究,那是我想象中的一件衣服,不是你的那件。
这无关乎我们在人群中还是单独一人。每个人都是通过各自的滤镜来体验这世界,造成滤镜的是我们在人生经验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信念系统。有人说这世界是友善的,有人说它邪恶,他们都对,严格说我们体验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世界。在一起吃饭一边各自看手机的人,沉浸在不同的世界。有抑郁症的人和健康人,活在不同的世界。
当我尝试让一个从没见过蜡梅的人了解蜡梅这种花,我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很多东西其实是无法分享的。人的大脑不能理解经验以外的事,哪怕是很简单的东西,比如气味。
我想宇宙并不需要两滴一模一样的水,那些不被了解的部分也许恰恰代表了我们最独特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