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通过石阶和地板磨损的样子,可猜测建筑物的岁数,那些无论雨天晴天都被笼罩在槟榔屿乔治市湛蓝天空下的老房子,少说都超过百岁。

我喜欢想象五盏灯的岁月里,我心爱的电车。有记忆以来,槟榔屿的电车已不使用,但老式有轨电车对我而言代表浪漫的世纪末情怀。我想象中的槟榔屿电车来到五盏灯时会叮叮,到站;下车的人可到邻近巴士站搭小巴继续下段路程,或徒步到目的地——事实上,这种日子我没经历过,这是我在脑里为它画出的一幅市井生活画卷,这幅画卷可无止境地细描。很大原因是我父母和祖辈都从这样的日子走来,妈妈不止一次跟我提过她年轻时在五盏灯这块区域的见闻,我可想象她从巴士站走过头条路,拐弯到沓田仔街(Carnavon Street)去某家书店看书——这里也被当地人戏称书店街。她说当时看到蒋芸的书,非常喜欢,但是一本要1.10元,她必须写文章赚稿费,慢慢储蓄,一本本地买。难怪后来她在香港一口气买整套蒋芸选集精装版。

乔治市有4000多间老房子,各自见证近200年来,岁月的洗礼。那些被拆掉让路给发展的老房子,无奈而脆弱。就在乔治市老房子日趋斑驳和寂寥时,乔治市终于在2008年,也就是槟榔屿开埠222年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划为世遗,这些房子默默地松了口气。

乔治市世遗缓冲区的头条路(Magazine Road)就是因让路给发展而失去某些历史的路段。

作为历经岁月洗礼的百年老路,头条路一些路段虽有新面貌,所幸目前所存的老房子仍有历史底蕴。历史感昭示着它的百年沧桑,人们无须刻意复兴其历史文化风貌使其变得好像刻意做旧那么生硬,只要做出适当修复、保护,就能体现其历史价值。要在新旧之中取得平衡,需要各方的宽广心胸和开阔眼界。

五盏灯位于头条路,是个交通圈,因其设计有五盏灯而得名。它原本叫做Magazine Circus,这个名称让人想起英国的Piccadilly Circus,毕竟,槟榔屿曾是英殖民地,为路段取名有雷同很正常。只不过在槟榔屿,大多数路名在不同语言中,各不相同。当年各族群有自己的叫法,沿用至今。

在我还没出生的年代,槟榔屿曾是英国和其盟军或共和联邦国家军队的度假胜地。长辈说,春满园附近有酒吧,常见来度假的洋军人。他们喝醉了,精神松懈,在马路上边走边唱是常见景观。可想见,热带夜晚湿热的风吹来,凉凉地打在脸上,那一杯杯啤酒可能已温热,可那流荡在空气中的轻松闲适,却是延续到今天的槟榔屿独家慵懒感。

头条路在英文是Magazine Road,我一直以为跟杂志有关,原来犯了可笑错误。叫Magazine是因这曾有英殖民政府储存炮弹炸药的仓库,Magazine也有弹药库、军用品供应库、仓库等意。在老辈人口中也叫铳药间(闽南语)。华人口中把Magazine Road叫做头条路是因这附近原有槟榔河港口,头条路是过港之后第一条路,全名叫“过港仔头条路”。

从这里往下走几十米是槟榔屿惠安公会。19世纪末,惠安人下南洋,槟榔屿也是其中一个据点。散居槟榔屿的惠安人1913年先在头条路创立螺阳社,1914年成立惠侨联合会,1938年改名惠安公会。惠安人最为人知的贡献是在建筑业方面,我外公和叔公们都是从事建筑业的惠安人。外公常说,槟榔屿目前所见很多旧楼包括槟华女中建筑物都是惠安人建的。惠安人更让人敬佩的是他们对弘扬华文教育不遗余力,槟城州内共有五所华文小学由他们创办。

(作者是马来西亚作家)

从五盏灯往下走,来到新春满园,这是构成槟榔屿生活志不可缺之地,是槟城人集体记忆。它战前原叫春满园Wembley Park,战后改成新春满园New Wembley Park。这里承载周边居民衣食住行所有需求,它有几十种商铺,还有电影院,全盛时期场场爆满。整个概念跟今天的大型购物商城一样。新春满园虽在约10年前已被拆除,在许多人心中——包括我自己——还是鲜活的记忆。属于它的一切那么接地气,虽非豪华场所,可大明星们比如邓丽君、萧芳芳、胡燕妮等都爱来吃这里的妈姐鸡脚、鱼生鸡粥、白斩鸡;享誉国际的鞋子设计师Jimmy Choo据说跟这里的某鞋店有师徒关系。那些矮矮窄窄的商铺,在时代洪流中顽强地坚持,却阻挡不了发展洪流。我也曾在新春满园购物,尤其那家据说跟Jimmy Choo有师徒关系的手工制鞋店。新春满园拆了,原地建起五星级酒店。商家们搬迁散落到槟榔屿各个角落,唤起我们记忆的是有时猛然在哪个地方看到某商铺或食肆写着“新春满园XXX”,会有一种突然见熟人之感。

这些故事不太久远,但随着发展逐渐消失。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为让位给曾是全马最高的光大(Komtar)大厦,五盏灯交通圈被拆除,港仔也没了,面貌改变,历史淹没。

历史感昭示着它的百年沧桑,人们无须刻意复兴其历史文化风貌使其变得好像刻意做旧那么生硬,只要做出适当修复、保护,就能体现其历史价值。

老路还是老路,头条路还是头条路,虽然五盏灯只在我们心中永远地闪着光亮。

根据外公,从惠安公会往下走几十米,曾有家叫做“人员”的店,听说是南侨机工报名处。1938年10月广州失守,东南沿海交通要道全落入敌手,滇缅公路成为西南大后方对外交通的唯一国际通道。南侨机工是一批共约3000多名、当年住在英属马来亚,还把中国当做祖国的年轻人。他们抛下家人回国抗日,当起滇缅公路上的汽车司机和修车技工。他们有组织性地投奔战场,战后约三分之一回南洋,约三分之一滞留中国和其他地区,约三分之一牺牲在滇缅公路上。这些机工后来的遭遇,却让人唏嘘。央视纪录频道导演张兵拍摄南侨机工的故事之后说,祖国需要这群人时,他们义无反顾;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有几人能这样不顾一切地献身?外公在马来亚抗日年代应只有七八岁,对口耳相传的南侨机工佚事念念不忘,可见他由衷感佩。

从家中长辈口中,常听到五盏灯这词。我有记忆以来,这是个虚无飘渺的地名。也许在我小时看过,但即便我启动整个大脑的搜索引擎苦苦思索,也找不着它。我所能做的是从旧照片探知它的原貌;从槟城人写的老文章,探索它的历史。

在时代中被留下来的房子,因为刚好被划成世遗缓冲区,终于不用再害怕被铲除。只是新春满园消失了,它对面的Jen Hotel,曾是槟榔屿最好的五星级酒店之一:香格里拉酒店。我小时,干爸干妈常带我和妹妹来这里游泳、吃饭。我一直记得它精致的大堂,地板光滑,各国游客,衣香鬓影。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蜜瓜西米露便是在香格里拉酒店“香宫”中餐馆,当时心想:天下有那么好吃的东西!这么豪华上档次的酒店,正对面却是最接地气的“美凤汤圆”档,这家汤圆是槟城人都知道的传统味道。新旧交替,又传统又现代,又东方又西洋,中西文化,流汇贯通,仿佛各管各的,实际上槟城人对它们共同存在如此包容,这可能是槟榔屿最吸引人的地方。

由此,老路还是老路,头条路还是头条路,虽然五盏灯只在我们心中永远地闪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