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傅聪是1962年,到香港不久,朋友林枫是上海人,和傅聪在上海是旧识。当年傅聪经常在香港演出,离他最爱的祖国——家和亲人,一步之遥但有家归不得,他对祖国的一切都关心,从政治到普罗大众的民食民生都牵挂。林枫知道我刚离开大陆不久,就约了傅聪一起在他家聚,傅聪完全是个性情中人,不拘小节,喜怒溢于言表,热情、透明、真挚、好辩、独一无二,叼着烟斗讲到兴奋处,他慷慨激昂、眉飞色舞,哇哩哇啦的响声,好像连房顶都可以掀起来。每次有机会相聚都无拘无束十分愉快,讲话投机就会投缘吧,至今算来有58年的缘分,不会在2020年12月28日他生命终止时缘尽。这几天听他的录音和看访谈视频,感到他的脑仍然永远在思想,心仍然永远在感受,那份赤诚、投入和对音乐的痴情,有无以复加的美和精彩!有赤子之心的人性光辉永不熄灭,会在那里延续地照耀闪亮。
一
1982年,在母校北京舞蹈学院为教学排练舞剧《负、复、缚》,邀请了当时还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的谭盾作曲,结果有一次意外地收到与舞剧毫不相干《钢琴八首》录音带,一种莫名的感动,使我马上产生了要用这音乐编舞的冲动。不久,我打电话给远在伦敦的傅聪报告,并将录音寄给他,傅聪听后喜出望外地告诉我:“嗨,你看中国还是有人才的!”谭盾说:“三个月后我居然收到了傅聪先生对一个学生的来信,信封里还有一盒他演奏我习作的卡式录音带……我心里的傅聪,一个温暖的好老师,一个伟大的音乐诗人,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和人。”80年代中期傅聪在巡回演出时弹奏了《钢琴八首》,这首曲子我编了舞蹈《回》太熟悉了,但听他演奏时又感到那么陌生,好像头一次听到,他对音乐的诠释独到,有重重的弦外之音。
1982年,我被邀请担任香港舞蹈团第一任艺术总监,在香港需要有个固定住处。父母在香港的房产中九龙美孚新邨正好有屋闲置,我就干脆请好友“小北京”(艺名方盈)把三房两厅改修成一房一厅,房子装修得就如其人:简约、低调、朴素、实用、舒适。记得入住后不久,傅聪来访,感到公寓有份安宁,“老适宜”。他抱怨自己整天在跑码头,机场——音乐厅——练琴,苦不堪言;我当然了解他的苦,自己也是机场——剧场——练舞。当时“江青舞蹈团”在纽约,所以与香港政府的合约是四次来回,一年只需要在香港工作六个月,时间由自己安排。于是我给了傅聪一套钥匙,告诉他只要我不在,任何时间他都可以来使用。傅聪马上拉着我租了架钢琴搬来我家客厅。美孚是普通老百姓住宅区,他毫不在乎,说这样最好接地气,自己在香港经常有活动,比起住旅馆惬意多了。
二
上世纪70年代末期至80年代中期,是与傅聪接触最频繁的几年。
1979年傅聪、傅敏兄弟分离21年后重逢,因为父亲打成右派,傅聪出走,使傅敏受尽煎熬和打压。傅聪对弟弟的遭遇万般不舍,也怪罪自己,感到亏欠太多,希望能尽力弥补。傅敏是位好英文老师,于是傅聪邀请弟弟到英国住一段时间进修。在傅聪家里,傅敏看到了哥哥珍藏的父亲来信,于是开始细心、耐心地一封封整理,没有傅敏不懈的努力,相信我们不可能看到影响了中国好几代人的《傅雷家书》,楼适夷先生在序中说得最精准:“我们不是看到傅雷为儿子呕心沥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吗?”《傅雷家书》从1981年第一次出版开始,到现在已经印了几千万册,傅聪曾经跟我说:“这完全是傅敏的苦劳和功劳,这方面自己太不像话,只晓得练琴,版税所得应当一概全归傅敏。”
他数十年家国情怀和独立知识分子良知,使他对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满意,常说,如今的社会物欲横流没有精神价值,为这个世界上龌龊、不公平、已经没有良心和是非而痛心。最不能让他理解的是很多音乐家居然能把“我”字当头,放在音乐之上。
记得1980年我随丈夫比雷尔去伦敦开会,两兄弟到旅馆来看我们,才知道傅敏在伦敦已经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而哥哥练钢琴永远是首要任务,所以伦敦的名胜古迹弟弟一个都没有去过。比雷尔一听我在埋怨傅聪“不近人情”,马上不假思索地对傅敏说:“你就跟我们一起玩罢。”傅聪直夸比雷尔是“滥”好人,就这样傅敏跟我们一起当了几天伦敦游客。一起玩时傅敏聊到了整理信件时的复杂心情,看了信才知道父亲对傅聪如此偏爱,他说没想到哥哥去国这么多年,现在比起爸爸来更极端、更固执,脾气更暴躁,父子两人的个性太像了,而那种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傅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篇文章我仍然在依循傅雷家训给予的指南——第一先做人,来写我认识的傅聪,何其有幸与他相识五十八载,希望世人在认识一位“诗人钢琴家”之外,也认识这位富有赤子之心、独立思考、一生追求精神理想的“人”!
猜想Jonathan大概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几道精致美味菜色,吃到最后一道甜点时,主人终于可以坐下来陪客人聊天了。彬彬有礼的主人跟傅聪一样对政治有兴趣,他们高谈阔论,我英文有限根本插不上嘴。主人小声细气而客人声大气粗,出乎意外的是,没谈多久,傅聪就按捺不住“光火”,猛地站起来掉头就走,主人束手无策尴尬地站在饭桌边,我恨无地洞可钻,只好边跟着傅聪撤退,边连声向主人道歉。回到家中,傅聪边抽烟斗边批评:“西方上流社会其实最俗气,装模作样地空谈政治,高谈文化,谈得天花乱坠……”一会儿他又唉声叹气地自责起来。
1979年,傅聪回国参加父母的平反昭雪大会和骨灰安放仪式。此后,傅聪开始在中国频频演出,教大师班;我也开始经常性地回母校教学、演出。那段时间,北京又恢复了不少民间表演艺术的演出,我特别喜欢,拉他同往,这才发现傅聪艺术趣味很广,兴致勃勃地看演出,无论梆子、皮影、说书……他都看得起劲,眉开眼笑地说:“外国的哑剧差远啦,怎么能跟中国的戏曲比?”他欣赏那种原汁原味、大俗大雅的民间乡土气息。
上世纪70年代在欧洲旅行,不超过26岁便可以享受长达两个月周游列国的优惠火车票。1971年夏天,离我26岁生日还有几个月,赶紧把握机会,由洛杉矶飞往巴黎,第一次踏上了欧洲大陆。在巴黎受到了赵无极的热忱接待,最佳导游带我参观了巴黎的各重要景点。一周之后第二站是伦敦,傅聪说家里有许多空着的客房邀我去住,他怕我人生路不熟,来机场接了我。
一周的近距离接触,我才了解到在伦敦家的傅聪和在外面巡回演出中的他,绝然判若两人,令我十分震惊。记得最清楚的场景是一踏进门,整个屋内昏暗阴气沉沉,因为家中的窗帘是拉上的,他的表情和语气也同样是阴气沉沉:“哎——我一个人的时候怕阳光、怕亮,你如果不习惯,自己的那间房可以拉开窗帘,已经收拾好了。”然后递给我一串钥匙,要我出入自便,厨房自理,不必理会他的作息时间,他要保证每天练钢琴八至十小时,其他都没有心思。伦敦的景点他都没有去过,所以也无法给我当导游,又一声叹息:“哎——!”看他一脸的苦笑和愧疚的语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料想不到的结果是尴尬事居然变成了喜事,不久Jonathan在一个社交场合见到傅聪前妻Zamira Menuhin,想她会是知音罢,于是把他耿耿于怀的不愉快,跟一位首次相见的人和盘托出,从那次起,他们开始约会进而步入婚姻。Jonathan对傅聪和Zamira的儿子傅凌霄视同己出,傅聪一直惭愧又内疚,后来跟我说:“老实告诉你,Jonathan是位绅士,作为父亲的我自叹不如!哎——我更不能跟我父亲相比,尤其在督促儿子学习中国文化和做人方面,他尽全力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他的爱太伟大了。”停顿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哎——说给你听良心话,其实做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太累、太痛苦,压力太大了,我没有什么童年……”“这也是我心中一直想问你的问题,看了《傅雷家书》我很感动,对你父亲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你作为儿子应该是会‘吃不消’吧?”我问。傅聪随着吐烟又吐了一口气:“哎——!”
2013年10月27日,在上海浦东海港陵园福寿园,傅聪、傅敏兄弟两人合写悼文送父母骨灰入土,青白色的墓碑上镌刻着傅雷当年写给傅聪的信中的一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悼文由傅敏念:“爸爸妈妈,今天你们回来了。四十七年前,你们无可奈何地、悲壮地、痛苦地、无限悲愤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们,离开了你们无限热爱的这块土地,离开了由这块土地呈现的你们无限眷恋的文化。但是,你们的心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永远怀念你们。你们一生的所作所为,你们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永远在激励着我们,一定要努力,要把产生这个悲剧的根源铲除掉!”傅聪对采访者说:“我说不出话,只想控诉!”
聊天时唉声叹气是傅聪一贯的情绪表达,他早已养成习惯,习以为常不自觉,他在人生的历程中,忧心的事、在乎的人、承载的包袱、内疚的心结、家庭的巨变、追求的完美,都太沉重、太庞大、太繁多、太劳累……但有幸的是他对音乐的“爱”以及对爱的毫无保留的谦卑和奉献,精神和理想上无止境的追索支撑了他的一生。
这几天老天“眼”下雨没有停过,雨点飕飕敲打着玻璃窗滴答、滴答滴,令人心碎。天冷夜长的北欧,北风呼啸摇动着窗外的老松树,刚才,我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耳边响起傅聪的长叹声,哎——!
我那时刚刚开始复“功”,在电影界七年没有练舞,1970年到美国后认识到回到本行舞蹈,才是我自食其力的唯一出路。这个年纪想要复“功”没有任何捷径,唯每天独自苦练,无伴也无伴奏,干疼、干累、干熬,一年下来复“功”的成绩使自己恢复了自信,所以即使我在旅行的路上,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于是打定主意,傅聪练琴时就当弹奏的音乐是在伴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个伴,就不会感到复功的干苦。傅聪欣然同意我这个“馊”主意,当然我不可能练舞八小时,练舞之余伴着他的钢琴声烧上海家常菜,等他一天工作结束歇下来吃饭聊天喝茶(那时我完全不会喝酒)。傅聪离婚后的单身汉生活简单得出奇,罐头意大利肉酱、罐头汤、煮鸡蛋,其余他不会,现在每天有家乡的热菜热汤,有人作伴聊天,他阴气沉沉的脸好像慢慢地舒缓起来。
聊天时唉声叹气是傅聪一贯的情绪表达,他早已养成习惯,习以为常不自觉,他在人生的历程中,忧心的事、在乎的人、承载的包袱、内疚的心结、家庭的巨变、追求的完美,都太沉重、太庞大、太繁多、太劳累……但有幸的是他对音乐的“爱”以及对爱的毫无保留的谦卑和奉献,精神和理想上无止境的追索支撑了他的一生。
那次探访傅聪有两件事印象最深:其一,聊天时我们在谈人生价值观时,傅聪告诉我父亲傅雷的家训——修身指南:原则是第一先做人,第二艺术家,第三音乐家,第四才是钢琴家。傅聪说:“我认为这个位置次序排得很对,也是我为人行事的座右铭。”那时,影响了中国几代人的《傅雷家书》十年后才出版,当年亲耳听傅聪既理性又感性,双眼发亮地向我道来,这条真知灼见让我牢牢地记住了。如今,已经50年过去了,我仍然在依循这个家训给予的指南,在前行的道路上要求自己。
(作者是美籍华裔舞蹈家、作家,现居纽约和瑞典)
傅聪最大的痛苦是1966年父母自杀双亡,巨大阴影始终纠结着他,他不开窗帘不透阳光,完全是在自责自罚作茧自缚,直至他辞世,始终无法走出梦魇、内疚, 罪与罚撒下的天罗地网。
其二,还有,英国艺术评论家Jonathan Benthall是雕塑家蔡文颖的知音,文颖知道我要去伦敦,从纽约写信要Jonathan尽地主之谊,Jonathan知道我住在傅聪家,非常欣赏他的音乐,便建议邀请傅聪同往他家晚餐,意外的是傅聪欣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