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美籍华裔舞蹈家、作家,现居纽约和瑞典)
第二天中午傅聪与我在视频中通话,他的头发依然如故,梳理得纹丝不乱,但人显憔悴,目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炯炯有神,互相用上海话问候后,我问:“你每天忙些什么?如何打发疫情期间的时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了《傅雷家书》英文翻译出版的事,他一直很上心,问他情况,不料他回答:“哎——结果困难重重没有能够出版,但现在我认为已经过时了,哎——应当就算了吧。”
傅聪热爱中国古诗词,那天我会默悼一首诗——送傅聪。
疫情期间想到有阵时间没有跟傅聪聊天了,10月30日晚间打电话去问候一下,太太卓一龙接听,说傅聪已经早早休息了,我十分纳闷,因为晚饭之后一般他看网球,是令自己放松的时刻。卓一龙告诉了我傅聪近况,耳朵失聪,由于背部两次开刀后无法练琴很沮丧,最糟糕的是他开始对一切采取自暴自弃的态度,反应也开始迟钝起来;唯一使他开心的是二儿子凌云和媳妇Milly朱慧敏,给了他第一个孙子傅凌波,是傅聪给起的名字,那天孙子周岁生日,来祖父母家一起庆祝,傅聪心花怒放。那天卓一龙又自责她的中文不行跟傅聪交流有欠缺,希望我作为老朋友多劝解劝解他,不要如此悲观和抑郁。临挂电话前她加了一句:“明天傅聪跟你打视频电话时,你要做好精神准备。”听后我心里一沉。
“我不能弹琴就不能思想,如同行尸走肉!”傅聪苦笑着说。
“你有这么多丰富的人生经验,那么多故事,一定要写下来,至少录音录下来,没有人可以写你,太复杂了也说不清楚。这不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你可以慢慢做吗?”
我意识到这个题目无法继续讨论下去,就又转了个话题。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出院的时间一天天延后,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揪紧,28日上午与卓一龙通了两次电话,她说下课后下午就去看傅聪,然后会给我电话,结果当晚接到的是卓一龙证实傅聪去世的消息……悲痛震惊之余,我们认为:能想象傅聪愿意继续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世界里吗?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我看你气色不好,每天再做气功,可以帮助你恢复……”
“对我最容易啦,还记得你庆祝50岁生日时在伦敦的演奏会请了我吗?那年我怀孕,我儿子汉宁的岁数加50,不就是你的年龄了?”
打断我:“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的年纪?”
“记得你70时,还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像17呢?心理上真的不觉得自己老!’你应当永远保持这样的心态。我也老了,现在就是得设法自得其乐。你现在不需要练琴了,有的是时间可以找些以前想玩、想做,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做,活得轻松些嘛。”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能弹琴我真的不知道该干吗!一早起来晃晃悠悠,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一天。很奇怪,一不弹琴连音乐都怕听……”
12月12日接到卓一龙电话,说自己三天前和傅聪同时因冠病肺炎入院,今天出院了,但傅聪大概要等到23日圣诞节前出院。我问了详细情况后告诉了儿子汉宁,他在一线急诊室当医生有经验,说听情况应当出院没有问题,要我不要急。我如实转吿卓一龙要她心宽。
“不要胡说八道,你才86岁,年纪不大,我妈妈99了,脑子还很清楚,生活还能够自理……”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听到他唉声叹气的声音,想到傅聪最关心中国知识分子的状态,我就转了个平日他最感兴趣的话题。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那段时间晚饭之后傅聪都在客厅一角,批阅胡明媛研究傅雷的英文博士论文“Fou Lei:An Insistence on Truth”(傅雷:坚持真理)。他说胡明媛注入了心血,研究细致入微,在核定的过程中,自己对父亲的了解有了新的高度和深度。这篇论文傅聪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认真与作者研讨磋商,成书后他很庆幸,以为这篇对傅雷的研究论文,为读者开辟了一个全面性和全新的视野。我想这就是儿子傅聪的担待,他早已经不是《傅雷家书》中的男“孩”了,如父母天上有知,定会无比的骄傲和欣慰吧。
“嗯——?!”
“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哎——”
四
“谁是特朗普?我现在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哎,你注意到了没有?中国老百姓这一次对美国的大选怎么会那么关注?一些人言论之极端、荒谬得不可思议,逻辑思维也太不可理喻了。怎么会如此离谱的沸沸扬扬,你怎么看?”
傅聪一生都在追求完美,但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完美,没有完美的人生,没有完美的理想,没有完美的境界,没有完美的艺术,没有完美的音乐,没有……完成完美唯有死亡。那么现在他完成了完美,可以安心长眠了。卓一龙和傅敏都认定唯有中国才是傅聪理想的长眠之地,他深厚的中国情怀,他血脉中流淌着跟他分不开的中国文化,故土难离,唯有回到他梦寝难忘的父母身旁才能长眠安息!
最后一次看见傅聪是2016年,我为了写《说爱莲》赴伦敦收集材料两次,他跟戴爱莲先生在伦敦是桥牌牌友,1953年参加东欧“世界青年联欢节”时就相识,激赏戴先生依心而行、率真的性格。我住在他家,才意识到傅聪练琴的时间更长了,至少每天练12个小时,早上7点听到琴声就知道他已经开始了,早餐后他带罐酸奶加一个水果上楼当午饭,要到开晚饭了,才会下楼来,有时还要叫几次他才会停止练习。他解释年纪大了,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越弹越觉得音乐中的学问无止境。他家里三层楼共有大小六架钢琴,弹累了就换架钢琴弹,这样就不会感到枯燥。太太卓一龙是位非常出色的钢琴演奏、教育家,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任教,很心疼傅聪每天这样勤学苦练,感到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开始学琴晚没有童子功,而如此折磨“惩罚”自己,傅聪我行我素当耳边风。卓一龙私下要我去劝解,我当然可以用舞者的经验跟他谈过度练习对身体的伤害和劳损,傅聪一听就猜到一定是卓一龙的主意,就会大发雷霆。我说:“你就是一枚炮仗,怎么一点就炸。”
傅聪一生都在追求完美,但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完美,没有完美的人生,没有完美的理想,没有完美的境界,没有完美的艺术,没有完美的音乐,没有……完成完美唯有死亡。那么现在他完成了完美,可以安心长眠了。
李白《送友人》
卓一龙告诉我,将于1月20日火化,只通知近亲,选傅聪此生最喜爱的三首乐曲播放,伴送他驾鹤“东”去。45年前的1975年1月20日是他们相识之日,选这个日子是永远的怀念。
“我在说特朗普,美国总统特朗普。”
三
“哎呀——老了老了,我现在跟你通电话要用助听器,对音乐家来说,两个耳朵都听不见了,真可怕!”
“你练了气功近20年,程序又不复杂,怎么可能忘了?那打太极呢?”
这几天经常跟卓一龙联系,使我感到释然的是她有音乐作伴疗伤:仍然坚持教钢琴课可以忘悲;捡起多年以来,因为照顾傅聪而搁置下来的弹琴可排除孤寂;听傅聪的录音可以领略到以往从未体会到的音外之意,在乐声中无尽的缅怀。这正印证了傅聪多年前跟我谈心时说:“无论我感情生活有多丰富,最后还是会选择音乐第一,跟可以在音乐上当我老师的卓一龙一起,相持走在一条路上。”
打断我讲话:“哎呀,我记不得练气功的程序了,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哎呀——百年之后人家爱怎么说我,反正我也管不了了。相信百年以后,说我的事情一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乱七八糟的、毁誉不同的说法。反正这些都是身不由己、身后名利的事,哪能顾上这些?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