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事情的起因有各种不同说法,视频可以佐证的是,老人看到机场示威者举着的抗议标语感到不满、上前打掉,而引发了后面的冲突。有年轻人声称被老人打伤,报警并叫了救护车,最终验伤并无大碍,警方也没有立案记录。
新闻采访中,有中年乘客不无伤感地说:“你们和平示威我支持,但如果这样阻碍市民,我真的很反感。”我想,这些都是普通香港市民,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示威者表达诉求是否必须使用这种绑架他人利益的方式?行使个人自由和权利的同时,能否尝试尊重他人的自由和权利呢?
不久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情带给我相似的不安。香港大学校长、有中国大陆背景的美籍科学家张翔,在7月1日香港示威者短暂占领并破坏立法会之后,发表声明“谴责暴力”。这种表态引发港大学生的愤怒,他们在校园张贴针对张翔的侮辱性海报,并有过百人在深夜围堵他的居所,要求他撤回声明。
今年6月,由于《逃犯条例》修订风波,过百万港人数度和平示威,其中展示的真诚、热情、勇气与自律,都令人钦佩感动。当时我还在《联合早报》撰文,表达对港人诉求的理解。但是7月以来,我越来越担忧,原本秉持“和平理性非暴力”原则的运动,明显地正走向极端化。
同样让人难过的,还有过去两周多次发生的地铁“不合作运动”。示威者在早高峰时段堵住港铁列车车门,强行阻碍列车运营以表达愤怒。车上凡有乘客表达不满,往往会招致喝斥甚至辱骂。在7月30日荃湾线瘫痪、港岛线部分停运的过程中,不少乘客被耽搁超过一个小时。
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被称为“小粉红”的内地民族主义网民,在网上发起抵制法国化妆品巨头兰蔻,取消敢言的香港歌手何韵诗的演唱会。当时不少香港网民义愤填膺,认为这种网络暴力和企业的自我审查,会将商业和政治捆绑,压缩言论自由。如今的情景,令人想起尼采的名言,“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实在痛心。
无论是否认同老人对于标语的反感情绪和处理方式,无论是否认同张翔对于立法会冲击事件的谴责回应,这样的公众羞辱都令人十分不安。
这不仅会影响警队士气,也可能给他们带来危险,削弱他们的执法能力。我理解“元朗黑夜”使得很多人对警方耗时过长抵达而产生质疑和批评,但正因如此,更应该确保他们能够在未来市民需要保护的时候,有士气和能力尽忠职守。
我不禁想起中国大陆文革时期,年轻人群起侮辱折磨年长者,剥夺其尊严,强逼其承认“罪行”的情景。当然,与之相比,文革是国家层面发起推动的运动和浩劫,严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但以如此粗鲁和不文明的行为,对待不掌握政治公权力的人,即使自认为处于历史正确的一方,也令人难以接受。
除了对其他香港市民的体恤和尊重,我也希望示威者能够尊重中国大陆的普通公民。我非常痛心于近年来两地之间的裂痕加深,也深知其中信息审查使得不少大陆人对香港的情况和香港人的诉求缺乏了解,进而难以理解。但我希望香港示威者明白,大陆人看到立法会议事厅被放置港英旗帜、国徽被涂污、中联办外墙的“支那”侮辱涂鸦,而感到被冒犯,并不代表他们是“被洗脑的极权奴才”,也不代表他们会成为民主法治等核心价值的敌人。
我支持法官主导对整个逃犯修例风波的独立调查,牵涉的所有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无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毕竟,这不是一场暴力革命,否则政府的应对措施层级会完全不同。如果“违法达义”却不必负法律责任,如果局势进一步紧张升级,原本和平理性基于寻求共识与妥协的非暴力反对表达,便不再有空间。
尽管我非常支持公权力应该受到监督和问责,但是要求警方受到调查法办,完全释放涉嫌违法的示威者,这真的是对香港最宝贵的核心价值——法治的尊重吗?乔治奥威尔在其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动物庄园》中说过:“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但一些动物比另一些动物更加平等。”
尊重其他人权利
如果一项社会运动希望取得成果,而非仅仅宣泄情绪,最重要的就是尊重共同体中其他公民的权利——尽管他们可能有着不同的观点。正如香港律师会所言,在行使自由的权利时,对于他人自由权利的尊重、公共服务的正常运作以及社会的法律和秩序是不能被牺牲掉的。
对身处香港的大陆学生和新移民的本能排斥,动辄说出“滚回大陆”非但简单粗暴,也会适得其反。尝试理解和尊重他人,在争取自己的尊严时不践踏他人尊严,才是争取支持的最有效途径。
如果一项社会运动希望取得成果,而非仅仅宣泄情绪,最重要的就是尊重共同体中其他公民的权利——尽管他们可能有着不同的观点。正如香港律师会所言,在行使自由的权利时,对于他人自由权利的尊重、公共服务的正常运作,以及社会的法律和秩序是不能牺牲的。
最后,我知道这有争议,但我认为绝大多数香港警官,同样值得示威者尊重。我当然理解人们对于警方滥权或懈怠的恐惧,在两年前殴打占领运动示威者的“七警案”宣判时,我甚至写过文章,表达对判决的支持和对警察私刑的批评。但同样,示威者也不应挑衅侮辱警方。左一句“黑警”,右一句“狗”,在网络上和“连侬墙”人肉搜索曝光警察甚至其家人的隐私信息,非常过分。
最近,我采访了著名政治学者、斯坦福大学胡佛学院高级研究员戴雅门。他赞赏香港抗争者的热情与勇气之余,也毫不掩饰地表达对运动激进化的担忧。他说:“如果持续下去,这场运动可能会面临一些成果及已经积累的道德优势得而复失的风险。”我相信,这也是我们所有珍爱自由、希望香港风采“永远浪漫依然”的人,共同的担忧。
当下,僵局似乎卡在示威者要求香港政府必须完全满足其“五大诉求”——逃犯条例修订撤回;特首林郑月娥下台;撤回6月12日警民冲突的“暴动”描述;无条件释放此前所有被捕示威者;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调查警方执法状况。
作者是中国媒体人
这种担忧终于达到不吐不快的临界点,是上周六看到一段网络热传的视频片段。在七分多钟的时间里,一名刚刚在香港机场下飞机的年逾七旬、头发斑白、走路驼背的老者,被一群年轻示威者围追堵截,背上还被强行贴上写着“黑警+黑社会=无法无天”的标语纸。过程中,老人一路被各种脏话诅咒“问候”不断,被推挤到墙边戳脸,被人用激光照眼睛,揪住衣领喝斥教训。
另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是香港网民罗列出他们认为新闻报道偏帮警方、过于关注示威者暴力的香港电视台TVB的广告客户名单,强迫品牌站队撤销广告。
作为一个关心和熟悉香港的广东人,长久以来,我对于港人对自由的执着追求,和他们对于失去自由的恐惧担忧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