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都深信自己是正确的，没有打算去尝试了解，遑论理解对方的立场。尽管事实是，情况远比非黑即白要复杂得多。
另一方面，我同样认为彻底抵制NBA是完全不必要的过度反应。事实上，过去几周里，民族主义情绪的确过头，这在中美致力于达成贸易协定的关键点成了一把双刃剑，以至于官方不得不出手给民间的怒火降温。
这种中国与西方观点的分歧，一方面源于西方新闻报道中过于简单化地将运动呈现为“自由战士抗击专制政权”的二元图景，另一方面也源自于中国国内严格的新闻审查使得暴力被突出，而忽视了运动在最初和平示威阶段的起因。
在对于城市自治和港人自由的保护要求之外，对于大陆人的泛化仇恨和不断抬头的本土主义也裹挟其中，甚至有人仅仅因为说普通话就会遭到攻击辱骂乃至拳脚相加。然而，运动的这个“黑暗面”，却在很大比例上被国际媒体忽略了。
不得不说，在这场风波中，金州勇士主教练史蒂夫·克尔（Steve Kerr）所说的一番话充满了智慧：“这个世界很复杂，在黑白之外，还有着更多的灰。如今流行非黑即白，你要么是天使，要么是恶魔。这或许很方便，但真的不现实。”
我想，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和地缘政治强国，中国国民应该有更加成熟和包容的心态。对于莫雷事件，与其抵制NBA这项家喻户晓、众人喜爱的赛事而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给国际社会一种“强大了的中国只会用钱说话、审查他人言论”的印象，不如邀请莫雷和其他对于香港与中国不熟悉的NBA人员来场坦诚对话，分享彼此想法，互相沟通，了解事情全貌。很多时候，面对他人的不理解，豁达的态度甚至自嘲的幽默，往往比轻易动怒更有助于消除误解，冰释前嫌。
在过去几年里，许多中国人确实在民族主义情绪下变得越来越“玻璃心”，动辄得咎。在“百年屈辱”的受害者思维之下，官方煽动和利用了这样的情绪，频频将反对和异议者简单贴上“支持分裂分子”的标签，二话不说抵制封禁。
这场暴动最终由时任总统老布什出动国民警卫队才恢复秩序，经济损失高达10亿美元，53人死亡，数千人受伤。尽管在美国，至今依然有很多人同情这场暴动的初衷，并认为在一定程度上，暴力事出有因，但对于伤痛深重可能长久未愈的韩裔而言，一句无条件的“我和洛杉矶抗议者站在一起”，可能被认为是非常缺乏敏感和具有伤害性的，即使说话的人本意或许仅仅是表达对于种族平权的支持。而这就是很多中国大陆人对于莫雷推特的感受。
而在半个地球以外的中国，这个时候社交网络上同样充斥着怒火。很多网民认为，西方人与“港独分裂”站在了一起，对于中国有着明显而又傲慢的恶意。很多人呼吁“抵制NBA”及“让美国人知道得罪中国人是有后果的”。
对很多美国人而言，这就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简单问题：表达追求自由和支持追求自由都是言论自由，而NBA和球星们希望安抚中国的回应，则是对于一个专制政权的可耻屈服，好听点是向钱下跪，难听点就是向威权臣服，背叛了美国长久以来坚持的核心价值。
现在看起来，6月的和平示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那时候很多普通大陆人对于港人的游行也持支持态度，理解他们的担忧，钦佩他们非暴力抗争的文明手法。不幸的是，随着对于北京当局的愤恨被“溢出”到普通人的身上，成为仇恨与暴力的无差别目标的大陆人越来越失望。很多人联想起了历史上那些恶名昭彰的排华运动，比如19世纪美国的排华法案，以及20世纪90年代印度尼西亚发生的排华暴动。
香港的“反修例”运动初始于6月的和平游行，人们由于恐惧修订逃犯条例之后，会造成港人被送往中国大陆受审而走上街头。四个多月之后，这座城市已经充斥着严重的暴力、大规模破坏和极具撕裂性的狭隘与不宽容社会氛围。直至今日，这样的动荡依然望不到尽头。
最相似的例子要数1992年的洛杉矶暴动。四名洛杉矶警察被拍到暴打一名酒后交通违法者、黑人罗德尼·金（Rodney King），视频在电视台播出后引发众怒。1992年4月底，陪审团裁定警察无罪，愤怒的人群随之走上街头。抗议很快升级为极端暴力，城中的亚裔尤其是韩裔社群受伤害最为严重，很多商铺被打砸劫掠，不少人遭受私刑，甚至失去生命。
就在莫雷的推特发表之前几天，多家中资的银行、商铺以及被认为是持支持中国或同情警方立场的餐馆、超市和商店被打砸、纵火乃至劫掠，就连他们的顾客也受到骚扰欺凌。
在西方，由于媒体的简化呈现，许多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莫雷表达支持一场追求自由的抗争毫无问题。然而，言论是否具有伤害性，取决于听的人是谁。我相信现代西方进步主义文化应该足够说明这一点。
NBA在争议爆发之后，迅速发布了有缓和意味的声明，洛杉矶湖人超级球星勒布朗·詹姆斯也公开发声，认为莫雷在这个问题上了解不够就贸然出声。这些表态迅速在美国引起轩然大波，导致了来自两党政客、国会议员和网友的巨大批评。
十几天前，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的休斯敦火箭队总经理达里尔·莫雷在推特发送了一张有着“为自由而战，和香港在一起”字样的图片。尽管很快删除，但蝴蝶效应仍随之展开：中国球迷感到受了冒犯，中国篮球协会、多家联盟赞助商、原本签约转播赛事的平台纷纷表态，将停止与火箭的合作。
受限于各自的经历和文化传承，中美两国的人们必然会从截然不同的视角观察这一事件。不少身处西方的人会倾向于认为争取权利者，为了反抗强权使用暴力能够被正当化；但在中国，很多人包括那些并不认同执政党的人，对于法治缺席和暴力横行也心有余悸。
很多人目睹这个夏天香港街头的吼声隆隆与私刑处处，会感到与中国近代历史上“砸烂公检法”的政治运动中出现的暴力似曾相识，尤其是为了“伟大革命”可以不择手段的信条，以及年轻人动辄折磨侮辱年长者、威逼对方表达出自己需要的态度所使用的可怖手段。
作为一个熟悉和喜欢中美文化的人，见证过去几周“莫雷事件”不断发酵而引发的NBA纷争，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作者是中国媒体人）
在社交媒体时代，部落主义正在撕裂这个世界，撕裂东西方，甚至撕裂深圳河两岸的中国人。人们越来越急于说教，却厌恶倾听。巨大的同温层、回音壁效应又反过来进一步加固恶化了本已趋于僵化的部落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