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的《蝉——夜访张爱玲》在台湾《中国时报》发表后曾经轰动一时,这位第一代铁粉张迷,热情洋溢而又感性十足的为那一次的夜访涂脂抹粉,涂抹上一层神秘而唯美的色彩,蔡诗萍认为水晶扮演的角色“如同一位超级推销员”。
在那次长达足足七小时的访谈中,张爱玲对水晶谈到她自己作品留传的问题:“她说感到非常的uncertain(不确定),因为似乎从五四一开始,就让几个作家决定了一切,后来的人根本就不被重视。”
年少时读书,我也“迷”过张爱玲,一本《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一本《半生缘》,再加一本《流言》都曾被我翻烂,可于我而言,阅读这回事,常随年纪、心境而改变,张爱玲之后,一路读下来,我也先后“迷”过陈映真、黄春明、白先勇、聂华苓等人的作品,不同的小说家有不同诠释人生与人性的戏法,年岁越是增长,越能感动于一些小说因悲悯而生的情感与温度,这一点,擅于“华彩隽趣”的张爱玲是相对冷漠的。尤其她那本暴露其家庭隐私,母女关系的《小团圆》,读来已近无情,甚至尖刻了。或许,这也是“张爱玲传奇”的一部分。
张爱玲曾说:“只有把我和苏青并提,我倒是情愿的。”有趣的是,木心的诠释别有新意:“此话可以说是言出由衷,也可以释为语带反讽,意思是‘五四’以来,论女作家,阿谁可比,候在机锋上,便用苏青这个‘老实人’来压压她们。苏青自有一股戆气,论文字功夫、性情境界,哪里抵得上张爱玲,然而这种恣肆无忌的傻劲,张爱玲要发也发不出,所以她喜欢苏青,与之交往安全实惠……”读到这里,不禁莞尔,木心还真懂张爱玲,他对张爱玲的心理分析,虽不中亦不远吧。
可在蔡诗萍看来,张爱玲于1971年破例约见铁粉张迷,也即作家兼学者水晶却是“超级懂”做人的道理。蔡诗萍说了,张爱玲招待水晶不但恳切,还事先预备好礼物,送了瓶香奈儿香水给从未见面的水晶夫人,张爱玲懂得做人的道理吗?蔡诗萍说得干脆:“我的分析是,她懂,她只是特定对象的懂。”蔡从夏志清、庄信正的书信集分析出:张爱玲之所以对水晶先冷后热,先拒于门外,后又主动约见,是“几经盘算,精打细算之后的布局”,是要为自己被陈世骧解聘的事件上,找到为自己翻案的出口。
2011年我曾与应邀前来新加坡书展发表演讲的蔡诗萍有过一面之缘,那回在瑞士史丹佛酒店的访谈中,我对蔡诗萍不时流露出的见地与见识印象深刻。听说他罗列资料,马拉松似的,一日一则从“社会科学”的视角,一点一点拆解多年来坊间构筑的张爱玲神话,心里顿生好奇,很想听听非铁粉张迷的另一种声音。
木心也是双眼雪亮的,他一语点破张爱玲作品“迷”人的原因:“张爱玲之轰动一时,以及后来在港台海外之所以获得芸芸‘张迷’,恰好是她的行文中枝枝节节的华彩隽趣,眩了读者的目,虏了读者的心……张爱玲在小说的进程中时常要‘才气’发作,一路地成了瑕疵,好像在做弥撒时忽然嗑起西瓜子来。”
年岁越是增长,越能感动于一些小说因悲悯而生的情感与温度,这一点,擅于“华彩隽趣”的张爱玲是相对冷漠的。
其实,水晶在《蝉——夜访张爱玲》之前,已写过一篇《寻张爱玲不遇》,开篇就引用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文章不厌其烦讲述他如何依约上门,又如何被拒于门外,这篇文章发表后,水晶的指导教授陈世骧“斥之为无聊!”蔡诗萍则认为,这篇文章“平添了张爱玲‘传奇’的一页。连‘不遇’都有文章可作,这不是‘传奇’吗?
张爱玲总被塑造为孤傲、不懂人情世故而又遗世独立的女子,那位一手将张爱玲捧上文学殿堂的夏志清,更委委婉婉的说“张爱玲不懂做人的道理”,以此解释张爱玲任职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却又被“五四时期的才子”陈世骧解聘的原因。
在剖析张爱玲的这番话时,蔡诗萍说得犀利而一针见血:“张爱玲那时候,已经是《中国现代小说史》里的专章人物了。她还担心什么呢?她根本就是在撒娇,在发讨拍文。”依蔡诗萍所见,张爱玲明明知道自己“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已经有一席之地,而且远远超过许多她曾经感兴趣的作家,例如丁玲。但她仍然要说,她‘不确定’自己的地位。”
今年是张爱玲百年冥诞,媒体上早已陆陆续续读到张迷们追捧“祖师奶奶”的文章。两个星期前,朋友告诉我,台湾作家及资深媒体人蔡诗萍这两个月来几乎每日一则,在面簿上连载“张爱玲100”,计划写上百篇。
过去读过的谈论张爱玲的文章中,我对木心写于1990年代的《飘零的隐士——张爱玲》特别有印象,木心形容张爱玲“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世一直是乱的,只不过她独钟她那时候的那种乱,例如‘孤岛’的上海,纵有千般不是,于她亲,便样样入眼。”
最先吸引我的是,蔡诗萍说,“张爱玲传奇”是怎么打造的?我们念社会科学的人,不太相信‘神话’会凭空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