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些人说陈老师有民国气质,有些人说陈老师是老顽童,其实不过是,他是真正心无挂碍。真正的自在。

在这个意义上,陈老师的价值早就不限于史料和方法,他身上那种资料共享、学术公器、天下一桌的精神,如此天然如此真实,使得所有的门派争论显得意气用事。因为有陈老师在,鲁迅、郁达夫、周作人、张爱玲、徐志摩、施蛰存等等,放在一起,马上有了共同的质地。常常,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彼此的互文,造就一门学科的品质,对于现代文学而言,是鲁迅周作人张爱玲他们身上的浪漫和僻烈,争斗与和解,加上陈老师的烂漫和专注,无私与赤诚,共同造就了我们这门学科的当代特征。

回头想想,一个令人特别遗憾的事情是,陈老师和张爱玲没有真正的相遇。世故的天真对天真的世故,应该有天籁的回响。现代文学半壁江山的成果,没有陈老师“我已无我”的投入和付出,简直不可能。陈老师个子高,著作等身比别人吃亏点,但就算这样,也已经五六身了吧。因此,我很想什么时候写个戏,那些被陈老师写过的,考证过的,编选过的人,能围坐一堂,和陈老师一起对个话。鲁迅会和郁达夫一起怼梁实秋吧,张爱玲一定会冷言冷语徐志摩,鲁迅和张爱玲肯定会互相不买账,那陈老师会是什么态度呢?陈老师肯定会打岔,拉过郁达夫问,最近什么新闻?想想有些怅惘,当年要是鲁迅和周作人之间有一个陈老师,哥俩可能不会闹翻,鲁迅也不会这么早辞世。

我们和陈老师一起逛过很多书店。走进任何一家书店,陈老师都是老板一样熟门熟路。插播一个小故事,差不多20年前吧,我在香港读书,陈老师大驾光临,把香港的情色书扫荡一遍,一个箱子装了小半箱春色,然后我们一起去深圳。快到海关,陈老师突然叫住我,说,等一下。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五六本有安检风险的交给我,说,海关不会查你们小姑娘。陈老师神色郑重,我怀着潜伏似的心情接过书。天地良心,这种事情要是被小报写来,可以油腻至死,但是陈老师做来,却是清风霁月。总之,我很自豪地为陈老师把书带过了海关。

上周,陈子善老师正式退休了。经常有人说,陈老师做研究,是半个世纪的坚持,大半辈子的冷板凳成果,以前我也这么认为,现在完全不这么看,靠坚持陈老师还能成为张爱玲的收官男朋友吗?他在图书馆里怎么会辛苦,他是大圣入花果山。说到底,无论是坐镇资料室,还是坐镇图书馆,陈老师变废为宝地把职业伤害变成了岁月赏赐。时光流逝,我们被弄得灰头土脸一身世故,陈老师却越活越年轻,岁月不老童心灿烂。我们跟着陈老师开会,感叹学术机制的腐朽,陈老师跟我们讲梁实秋的肉麻情书。我们跟着陈老师旅游,感叹当地的房价也离谱,陈老师却说:看,一只猫!

反正,只要陈老师在,鲁迅和张爱玲就能在一个朋友圈里。只要陈老师在,现代文学就始终是最生机勃勃的学科。而对于我们做学生的,陈老师的好,如此润物无声,如此不喧不哗,实在是这个卑下时代的最高贵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