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学贯中西而又潇脱谐趣的人物,假如能够跟善待老人而又不失幽默的青霞相遇交谈,会是一个怎么样让人暖心的情景呢?更何况一个是《红楼梦》的翻译者,一个是《红楼梦》的演绎者?虽然翻译和演艺范畴不同,两人可都是面对经典,努力不懈,要把原著的神髓与风貌尽量如实呈现出来的艺术家啊!
每个人的生活,不管过得顺不顺,总不免会带些大大小小的遗憾,也许,只是错过了一场盛会,一本好书,一出好戏,一次偶遇……但是,日久之后,仍然会耿耿于怀,悬挂心中,每一提起,就惋惜不已!
杨宪益生平与夫人戴乃迭合作英译中国经典无数,共逾3000多万字,包括《诗经选》《楚辞》《史记选》《老残游记》《儒林外史》等,当然, 还有名著《红楼梦》。尽管如此,自从我跟他于1985年相识以来,杨老可从没摆出一副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老前辈模样,后来稔熟了,他甚至要我唤他作“小杨”。1994年,他与夫人应我邀请,来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访学,在香港盘桓了一个月,当时趁机跟他做了个详尽的访谈, 得知了他许多不为人知的轶闻妙事。
记得曾经读过散文家张晓风的一篇文章《一山昙花》,记述她错过了满山花开盛景的心情,她说:“遥想上个礼拜千朵万朵深夜竞芳时,不知是如何熙攘热闹的局面”,如今错失花期,空对一山残枝,虽感唏嘘,却容她产生了无穷想象的空间:“凡眼睛无福看见的,只好用想象去追踪揣摩。凡鼻子不及嗅闻的,只好用想象去填充臆测。凡手指无缘接触的,也只得用想象去弥补假设。”在此,就容我用想象去描述一下林青霞和杨宪益曾经可能交会的情景吧!
记得那个十月天,虽然没有青霞同行,我还是如常去探访杨宪益。走近位于什刹海小金丝胡同的杨宅时,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多年来,我曾经访问过杨老位于不同地区的府邸,包括最早的百万庄外文局宿舍,后来的西郊友谊宾馆,然而这栋位于蜿蜒曲折小金丝胡同,又临近什刹海(其实是湖,北京人把湖都称作海)的翻新小洋房,最别具风味,假如青霞同来,一定会欣赏这典雅中带些时代感的意趣。
想象林青霞和杨宪益交会
每次走进书店,看到杨氏伉俪的著作或传记,她都不敢看不敢翻,生怕一碰,触动了心中的憾意,难以自抑!
杨老是最懂得生活,最懂得美的翩翩公子,家中收藏了许多名画古玩美石。记得第一次跟香港翻译学会的同仁拜访他时,他就让客人各自挑选他柜中的玉石,作为见面礼。青霞家里收集了许多大小奇石,两人见面, 一定会涉及不少有关的话题。10月那天,我一走进杨老的客厅,见到他精神胜昔,夫人乃迭虽已逝世,茶几上仍然放着他俩的结婚照,就故意逗他说:“小杨,其实你也长得不怎么样,怎么给你追到美若英格丽褒曼的戴乃迭的?”他一听,很不服气答道:“当年是她看上我的。”接着,他也俏皮地叫我挤在他那张红色的单人沙发上来个合照,更加上一句:“你先生看了会不会吃醋?”假如青霞在场,他也一定会邀约美人合照,留下倩影的,他又会用怎样幽默的语调跟她打趣呢?我不会喝酒,而青霞能饮,散淡酒仙遇上怡红公子,又会不会来个举杯对饮,畅论红楼呢?
对青霞来说,相隔万里“爱美的”乔公,竟隔空相遇了;近在咫尺“好玩的”小杨,却憾然错过了,正如晓风所说,“这世间,究竟什么才叫拥有呢” ?
一切都是“好玩儿”的
那一回,我们一起去观赏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在大剧院的演出,事前已经计划好,到了北京,连看三晚戏,白天就去拜访季羡林、杨宪益及杨绛三老。季老的探访如期进行,到了第二天,原定要去拜望杨宪益的,谁知道一通电话打过去,青霞临时取消了行程。当时我并不知道因由,事隔数年后,才得知真相。 原来当天下午,跟青霞同行的女友提出异议,在她耳边嘟哝着,“来了北京,干嘛天天泡着见老人家,你昨天已经见了一个,今天还要再去见吗?”结果,青霞一时心软,怕朋友寂寞,唯有改变行程,陪她去见胡军,那条千里迢迢带来的驼色开司米围巾,也就换了帅哥当主人了。
其实,这件事,也怪我事前没有跟青霞好好沟通。我一早推荐了季老及杨绛的著作给她看,使她印象深刻,然而我并没有仔细介绍翻译大家杨宪益的杰出成就和传奇背景。俗语说,隔行如隔山,更别提一般人不太接触的翻译界了。她哪里知道,这位大师级的名家,是个绝顶风趣,不容错失的可爱人物啊!
这位出身于天津的世家子弟,原来从小就接触西洋事物,四岁时把父亲酒柜里的上好白兰地,骨碌碌整瓶倒进鱼缸,把一池金鱼活活醉死!小时候因为是全家唯一的男孩,特别受宠,家里请来老师教四书五经,嫌闷,给他连续打跑了四个!上了中学,请了位女教师补习英语,结果却狠狠闹了场师生恋。中学毕业,去英国留学,只补习了五个月希腊文、拉丁文,就考上了牛津,接着去了地中海到处游历,逍遥一年后才正式入学。在牛津时,据他自己形容,书没啥念,倒是常常跟英国同学泡酒吧闲聊天。那时牛津有个“中国学会”,他给选上了当会长,就在会里认识了后来的终身爱侣及翻译伙伴戴乃迭。这样一对神仙眷属,一辈子孜孜不倦,身负译介中国文化的重任,却在文革时惨遭牢狱之灾,两人分别坐了四年牢。问他铁窗生涯如何?他说:“坐牢,挺好玩”,他教年轻人念英文背唐诗,他们教他稀奇古怪的扒手技术。出狱了,怎么过?他说:“原本家里住了三四户耗子,见我回来,很不高兴地溜走了,也挺好玩。”原来,这位出身富裕的译家,因性情豁达,淡泊自甘,尽管生命中经历过逆境低谷,也觉得一切都是“好玩儿”的。
你想知道青霞的遗憾?你若问起,在与学术文化界交往的过程中,最让她难忘的憾事是什么,她一定会立即撒手摇头,嗟叹一番:“别提了!别提了!明明约好的,礼物都准备了, 唉!”她说的是2007年10月在北京错过了会晤翻译大家杨宪益的往事。
多年后,青霞阅读的范围越来越广,当她涉猎了不少有关杨宪益与戴乃迭的报道之后,想起那次在北京错失见面的良机,一直追悔莫及,她甚至告诉我,每次走进书店,看到杨氏伉俪的著作或传记,她都不敢看不敢翻,生怕一碰,触动了心中的憾意,难以自抑!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为了错过任何心爱的华衣美服或珠宝珍饰,而显得如此懊恼的模样!
(编按:翻译学者金圣华教授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获授权每星期日在《早报周刊》连载,因圣诞节为报业假期,26日的《早报周刊》没出版,此文转刊今日《名采》。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