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乱翻书,颠思倒想。倘若有可能,在什么地方盖三两间竹楼。端坐于此听风听雨,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最好是,竹楼的窗子向南而开,临窗而眺,可见远山之隐隐岚气。竹楼的后窗则朝向北方,夜里落过一场雨,后山上那细细的一线飞瀑。隔壁的竹楼里有人在弹琴,琴声袅袅中燃一炉好香。书案上一瓶瘦梅,与幽兰相视无语。提笔作画,不觉已晚霞散依。画得累了读书,一灯萤然。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了。漫天飞雪,大风大雨之夜,耳畔传来远远的虎啸,最好是古典文学中描写的那种,“渐渐叫过那边山岗去了,远远的,又昂的一声……”然而毕竟时代变了,乾坤颠倒。山中老虎几乎已绝迹,世间的猫猫狗狗倒是格外的热闹起来。

如今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早已经电子化,电视电脑笔记本手机,倘若果真有一栋竹楼,能不能坐得住?还真不好说。

竹子之大好,知堂先生曾写过文章,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均细细谈及。那一株一株长在先生文章里的竹子,想来必是杆杆细瘦。瘦竹方可见其风致。碗口粗的硕竹,如何可以入画?当然,《毛竹丰收》画的就是碗口粗的大毛竹,然其看来似乎总觉缺了一丝传统笔墨的风韵,而更多了一股时代的豪迈之气。

竹子之好,一时难更仆数,便更让人觉得北方少竹实乃一大憾事。北京有竹子,但不多,且都细细瘦瘦,生长在那幽深的旧宫苑里,惹人垂怜。

去年五六月份,我回了一趟老宅。院子里的白杨树是奶奶在世时所栽种,三株紫竹,两株杏树,梨树旁一株枣树。玫瑰园里迎春花含苞吐萼。丁香正开,一树繁花香味腻人,那浓香直播散至墙外。满院子寂然无声。

老屋久无人居,隔窗朝屋里探看。恍惚间看见画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有致,宣纸光洁如玉,鹿形笔架旁是一个剔红漆盒,通通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回过神来只觉胸中莫名伤感,倒像是在欣赏一幅浅绛色的水粉写意图。

竹子之所以惹人喜爱,首先因其直,有节,再是中空。没见过有竹子会像杨柳那般长出千丝万缕的枝条来。竹子的好,是可以将其削成竹筒,随便截取一节,在筒身上打个洞,便可吊挂于墙角,用做一个天然花瓶。绿色且艺术。然而民间更常见的是用它来放筷子。

习小楷,枕腕所用之竹搁,最好是浅刻了山水的那种。时光弥久,那竹色渐渐转至深红,灯光下一如波罗的海老琥珀,油润,透亮,连带着那上边的山山水水,仿佛是从前尘故梦之中努力挣扎而来,盯看久了像要飞起来,动起来。

夏夜纳凉,最好是湘妃竹榻。先以水泼过,再用湿毛巾揩净,躺在上边看书,呆坐,简直是一幅静态的写意画。阖眼沉思,此时若是换做老黄花梨或者紫檀木床,则意境迥异,完全不对路数。

“四君子”之首

竹子的好处,实在太多,从桌椅板凳到桥梁竹楼。谈及吃,简直没有什么菜蔬可以与竹笋相提并论。这个时节,来一份清炒竹笋,切不可加老抽生抽,要的就是那细净的清亮与白爽,卖相大好,食欲大增。

与竹子相识,源于笛子。父亲下放的那几年,在宣传队里打快板。两片竹板互相撞击,发出的响声脆亮,简直让人吃惊。偶尔听见父亲拉京胡,那流丽的旋律从京胡里流泻而出,我怔怔痴听,无可名状,只觉得竹子实在是个好东西。父亲退休后喜欢画画,多画竹子。别人画竹子通常先画竹杆,再画竹叶,他却偏要先画竹叶,而后才见机而作,将竹竿补上那么几笔。

倘若有一栋竹楼

竹子之好,历代的文人骚客心劳计绌,企图从细瘦的竹子里寻找出更多做人的道理来。“虚心”之教义,于是以竹子来说明再好不过。而做人要“有节”,则无疑来得更加直观。竹子给中国人做了多少年的德育教材?国人素来善于向大自然求索取,不仅仅因其实用,更重其精神。影响之大,遁身于无形无影。细细想来,生活中其实并不乏充斥着烂漫的诗性与美好。梅花于寒霜风雪之中傲然盛放,多多少少使人有点观赏不便,但中国人要的恰是那份凌寒留香,迎风斗雪去赏梅,撑一把江南纸油伞,最好是中国红,其实是去寻觅那一份久违的心灵之约。

(作者是中国作家)

杜甫草堂里的竹子可真大,粗且高,风一吹,眼前翠云涌动,竹竹相擦,于是嘎嘎做响。我拣了几片吹落的竹叶,碧绿鲜焕,一巴掌竟托不全,大不大?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竹子,是在成都。去参观杜甫草堂。去时正值白天,成都朋友设盛宴款待,吃吃喝喝,不觉已微醺,天渐渐地黑了。那日恰逢中秋,入夜后的月亮躲在厚厚的云里,一行人酒兴阑珊,偏有风雅之士,于是想起杜甫草堂来。说走便走,直奔草堂而去。我们住的酒店就在隔壁不远,出门往西去,门票都无需购买。大家且说且笑,接踵相随拥入园来,一路找到那草堂。有心人特意带了几支蜡烛,在草堂里就地点起。大家将那白天尚未来得及细看的石碑看了又看,恍悟正门匾额“草堂”二字,系清代康熙皇帝的十七子,雍正皇帝的弟弟果亲王允礼所题。谈笑间忽听得头顶上一阵嘎嘎嘎嘎,接连响了数声。夜黑风高,那声音听来简直使人后脊发凉,悚然中一行人面面厮觑,满脸惶惑,扶墙摸壁鱼贯而出。出园来隔了十几秒钟尚未回过神,那究竟是什么在叫?隔日绝早起来,跟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聊及此事,她嗤嗤嗤发笑,轻飘地来一句,那是园子里的竹子在叫撒。

中国文人向来喜欢在植物的身上寻求精神。孔夫子由松树而觅得“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宋人则在梅花身上找到“梅花香自苦寒来”之意境。竹子的意韵,于是丰盈立体起来。竹子总让人想到气节,因其自有节,再让人想到虚怀若谷,因其中空。于是将其与梅、兰、菊同称为“四君子”。然而烟火百姓哪里管它什么君子非君子?此乃文人雅士之事。百姓看竹子好,只是因其善用。吃饭之必需品竹筷,年迈者的竹拐杖。做竹床或者制成挑物的扁担,都极好。竹子做水桶亦十分雅致。吃穿用行,从头到脚,竹鞋竹衫竹斗笠。竹笋之美味,则更无需赘述。竹子正可谓是一种完美植物。

我喜欢郑板桥的竹子。根根细瘦。恰是文人所寻觅的风骨。

“四君子”之中,梅花除了观赏,似乎别无它用?兰则更不必多说。许是气候跟土壤的原因,四季之中,繁花萎谢,绿色褪尽,唯菊花不畏严寒,迎霜怒放,努力点缀着秋天。而竹子不单囊括了人们的吃喝拉撒睡,更乃至胡琴跟笛子,使人平添愉悦,满心欢喜,于是菊竹梅兰,我以为竹子理应首当其冲,毋庸置疑,百喙如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