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喝茶有专用茶缸。一缸下去,抵得上大半暖瓶水。每日清早,天才蒙蒙亮,我迷迷瞪瞪瞥见那茶缸已经置于炉子上,咕嘟咕嘟,水已大沸。空气中一缕浓浓的茶香。我于是就在那茶香中彻底醒来,这是记忆中童年的味道。
喝茶
读书
在太原,去人家家里做客,尤其逢年过节,瓜子花生是必可不少的小食。然而幼时记忆中,我家有客来,父亲永远就那么一壶茶。一清到底。喝茶,说话。说话,喝茶。
我很喜欢看非虚构的文字,尤其喜欢看人物笔记。虽说此等癖好说出来,实在有点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人生在世,不就是背后说说别人,然后也被别人说说?好比一个陌生人的心房里藏有层层叠叠的小抽屉,千藏万藏,啪嗒上锁,却不料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于某一个不可名状的原因而大白于天下。忽然想起父亲曾送过我一个望远镜,习惯凌晨即起的我此刻突发奇想,于是找出来奔至阳台朝对面张望。四五点钟的上海,天边渐现鱼肚白,陌生人在做什么呢?高举望远镜的我双目凝视,脑海中不断闪现希区柯克(编按:也译希治阁)的《后窗》。然而看来看去不禁心生失落,目力所及之处,无非是窗帘严丝合缝。了然无趣却仍不死心,总觉得下一秒会有奇迹,随即莞尔,想起那句“我们都有病……”
打小家里有客来,父亲便泡上一壶清茶。且笑且谈。待那茶汤几近无色时倒掉,换新茶继续。可以一喝大半天。
偷得浮生半日闲,偶尔寻到一本《鲁迅日记》。都是一些很日常的文字,琐碎、繁杂,读来却是令人忍俊不禁——有人送先生两个苹果,记一笔;向母亲借两块大洋,记一笔;过几日大洋两块已归还,又记一笔……如不读《日记》,大先生的种种生活点滴,外人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知晓。有谁会把自己素日里的流水账,逐字逐句通通写进文章?突然觉得赚大发了,对于先生,仿佛又拉近了一厘一毫。
北方的隆冬时节,寂寥而漫长,寒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窗玻璃给风吹得震震作响。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炉子轰轰闷响。夜深人静时尤其听得真切。那火烧得可真旺呵!漆黑中炉筒壁被烧得通红,红至发亮。
书房的案头上摆着水仙两盆,偶有一缕清香,似有若无,然而才刚开始记事的我揪住我哥的衣角,一个劲儿追问,瓜子呢?花生糖呢?年前买的“稻香村”豆沙点心,为啥不摆出来?
记忆中,父亲爱喝红茶,最爱内蒙砖茶。那时我家住学校大院,外屋正当中地上常年生一只铁皮炉子,比我还高。
茶叶买来,立刻套上一个塑料袋,跟干玉米棒搁一起扎紧了收入饼干桶——这是我奶奶的存茶秘诀,完全不必担心会“返潮”,太原话叫“氲”。
内蒙砖茶似乎一定要煮才行,泡没用,无论怎么泡都泡不出它的精华,无论怎样的沸水也白搭,而唯有煮,那茶香方才可以焕发浓酽,且越煮越酽。想喝了,端起茶缸倒一杯出来,续上新水继续煮。一缸茶可以从早喝到晚。
(作者是中国作家;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坐回床头重读《鲁迅日记》,这一读竟有了意外发现。琐碎杂乱的人间烟火事里翻到先生逛街买碑帖。买的什么帖?隶书?行草?还是楷书?十分惊诧先生的笔记里有那么多庞杂且繁芜的家常事,复而又复,连买双袜子买一颗扣子,甚至路上遇见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通通要记上一笔。而其中记载最多的文字要数“瓜子”,最爱写萧红那篇。有客来访,主客且笑且谈,大家嗑瓜子,嗑来嗑去,直嗑到满地瓜子皮。嗑完一碟,先生交代许广平,“去,再取一碟来续上……”即使是相隔近一个世纪,读到此处的我仍不禁嗤嗤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