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古至今,各种香烧过几千年。从随处可见的香草,到堪比黄金的沉香与奇楠。一香一式,样样烧进文化的记忆深处。
友人年年自己动手做线香。长短粗细不一,卖相不佳,但味道极好。真正的印度老山檀,至尊价高,闻起来有股奶香气,反而不喜欢。
多年前我曾参观过明代固原总兵的墓。挖掘时工人用镐不小心,碰到棺木,嘭嘭几声闷响,我猛然闻到柏木的味道。极浓极厚,香气直钻天灵盖。关于柏木味道,记忆深刻的是那次去陕西黄陵。满山遍野都是柏树,深根固柢,树高千丈。黄帝陵的祭殿完全用柏木修建,一脚踏入,整个人完全被柏木清香裹挟。当然,柏木再香也无法与沉香媲美。但若是想买到货真价实的柏木香,亦非易事。参观黄帝陵,冷不丁有人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几捆香粗长细短,往我面前一杵,口里絮叨,“进门烧香,子孙满堂……”简直莫名其妙。
魔都冬去春来,尘世躁动,此刻若有幸偷得浮生半日闲,与香道有染,愿化作一缕清风,沉醉天涯亦何妨?潮湿阴冷之夜,写字读书,闻着这味道,夫复何求?
有那么一阵,几乎所有的香均冠以“檀香”二字。我们酒店的客房服务,每日从燃一支香开启。白烟轻柔飘散,心境在静默中渐渐美好。
记忆中,外婆最喜欢一种香皂。由中央香皂厂民国十七年生产的檀香皂,与蜂花檀香皂佛手檀香皂并驾齐驱,而尤以“蜂花”最佳。外形兼具浓郁东方色彩,香气优雅,应该是较早走出国门的香皂。之后中央香皂厂并入上海制皂厂,但蜂花牌檀香皂一直走至今日。一年四季,外婆总喜欢买几块放进衣橱。衣服上身淡淡一丝清香,若有若无,朴素的美好。我曾看过一本书,里面写毛主席当年洗手,一定要身边人换肥皂——觉得用檀香皂洗手太过奢侈。
然则黄陵的香,的确比别处好。桥山之上柏树遍布,非深入其境,很难真正理解“柏木森然”。想到杜甫那句“锦官城外柏森森”。怪不得国画家大多喜欢画松柏。葱翠碧绿,蓊郁荫翳,风一掠,发出的声响亦森森然也。
中国人对香并不陌生,若说是一种文化,这文化该无处不在。家里味道不佳,点支卫生香来熏熏。这香是物质的。清明去扫墓,焚香烧纸,那香又转化为精神。《金瓶梅》里写厨房里煮猪头,先要点上一炷香,这香还没烧完,咕嘟咕嘟,那边的猪头已煮至大烂。这香已然变成了一种计时工具了。过去的戏班子学戏,师傅点一支香,徒弟头朝下倒立,什么时候香燃完,什么时候把腿放下。一支香可燃多久?说不好。那年我去山西阳曲小五台寺,恰逢老和尚烧四方高香。天黑后点燃,一直烧到第二天凌晨,仍袅袅然四下升散。真耐烧!
早前说烧香就是烧香,眼下什么都要讲究个道。门道香道,左道右道,说起来头头是道。由古至今,各种香烧过几千年。从随处可见的香草,到堪比黄金的沉香与奇楠。一香一式,样样烧进文化的记忆深处。偶尔燃一点沉香,打灰烧炭,加隔片闻香。出门前,把檀香粉沉香粉叠加在一起烧。门推开,满室生香,心情雾霾顷刻间一扫而光。
读张爱玲的小说,总觉才女该最爱沉香。要不怎么会有《沉香屑》?丰子恺先生痴迷于焚香,看见篆香炉立刻手痒,他说——“眼睛看不到篆缕,鼻子闻不到香气,我的笔就提不起来……”
燃香当然离不了香炉。我喜欢电熏炉。陶瓷外壳,小可一握,价格贫民,方便且实用。随时随地通电,调好所需温度,不论越南芽庄还是印度老山檀,很快便香气馥郁。读丰子恺的文字,总觉先生一定也会喜欢这种香炉,根本不必担心香灰的好坏——用隔炭法品香,碰上香灰质量差,你也只能连香灰的味道一起享用了。呛鼻。
中国作家
燃一炷香,读本书,笃定安然,是读书人最佳休养。现代人被生活裹挟惯了,压力山大,而抵抗抑郁最好的态度,一如古人所说“听香”。其实是一种“放松疗法”。香烟袅燃,用耳朵去听,听味道。若是使劲儿闻,力气过头,反倒辜负了这一炉香。
记忆中,父亲有天拿回一包看上去十分槽朽的腐木。色泽暗黄,与晋北高原的土坷垃极为相似。什么玩意儿?父亲把它们用报纸包了,仔细收进衣橱,说是防虫防蛀。那木头奇香,但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
香在中国,追本溯源,有种说法是始于先秦。先民引火,离不开各种山野植物。认识香草该更早?祖先对于石头的认识,似乎要早于旧石器时期。去山西博物馆参观。汉代博山炉,创意大好。炉盖设计为叠叠群峰,细细白烟,由群峰之间丝丝袅袅。香雾缭绕,升腾飘散。诗境且唯美。
但我还是最喜欢电香炉。放电脑边写字,香味隔一会儿,来那么一下。隔一会儿,来那么一下。优柔婉约,删繁就简,体现闻香之美妙。尤其在深夜,月白风清,万籁俱寂,香味愈发显得清晰生动。恍惚的瞬间,我觉得对丰子恺先生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檀香味与做家具所用的紫檀,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紫檀只有木头味道,并无丝毫香气。说到香,立刻想到柏木,想起奶奶有回做蒸饺——笼屉底铺一层柏叶,饺子有种别致的香。但柏叶最好蒸过再用。新鲜柏叶味道极冲,饺子蒸出来一点面粉味都没,那还叫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