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之后每逢遇见去过爱荷华的香港作家,我仍爱打听聂大姐的“客厅近况”。多年以来她常在家中客厅款待参与工作坊的外来作家,等于巴黎时代的沙龙了,多少对于文学以至时代的理想盼望都在这里回荡过激扬过,其后,也许有些作家选择了其他的路向,或者,冷静了冷漠了冷淡了,背弃了背离了背向了,却必仍有人坚持下来,在文学路上继续拓路前行,而他们,甚至那些冷漠了或背离的人亦是,每当忆起聂大姐的客厅沙发,和小餐桌,也许仍会生起意想不到的激动,心头冒起一阵热,像客厅壁炉里在冬天生着的火。
只见过聂大姐两次,都在香港。10年前左右,她来香港出席会议,我有幸见到她,略聊了几句。温暖,如传说中的温暖,笑容和话语都是。过了几天,又在中环陆羽的晚宴上遇见,席间,聂大姐对王德威教授提及,这一年的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邀请香港的董启章,却苦无足够经费。我主动插嘴道,不如让我想想办法?
遗憾我无缘亲历爱荷华客厅的沙龙文化,却读过不少回忆记述。爱荷华,聂华苓,是人间现实也同时已是传奇,在文字的辗转流传里,早已超过三辈子或五辈子的时间框框。
聂大姐不可能不明白生命无非体验的道理,亦乐于详细记下,86岁那年出版了传记《三辈子》,在大陆的战争成长是一辈子,在台湾的文学经营是一辈子,在美国的串连开拓是一辈子,我猜想,她在回忆往事时,可能恍恍惚惚间觉得又过了一辈子。至于读者翻开书页,用眼睛经历她所曾经历,也许又似是替自己添了一辈子,而这里面又有聂华苓的影子。
后来我经由邵卢善先生联络上我城的某个基金会,谈成了,促成了好事,我可能比董启章更感高兴。基金会很慷慨,愿意支持3年,之后考虑再续。我因是牵线者,做了其中一位评选委员,但过了3年,我不干了,因为不满意基金会的行政秘书在开会时干预过度,左右了其他4位评委的决定。另一理由是,一位出生在南京的年轻作家明明在我城取得博士并且在我城教学多年,小说作品丰盛而深刻却竟被一些评委认为“跟香港连结不够深”而被投反对票,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狭隘决定,愤而即场割席。
聂华苓聂大姐离开了,九十九,距离百岁尚余3个月。可是,年龄其实不太相干了,重要的是你说过你来过你写过你做过,留下来的故事肯定比个人寿命来得久远。谁都一样,年轻年长都相同,生命无非体验,而在过程里,透过行动和言说也创造了其他人的深刻体验,这便是“永续发展”,如枝叶衍生,如繁华盛放,而且不会枝萎凋谢。
所以,她其实过了五辈子,并且将会在一代又一代的认真的读者的脑海里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