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也好奇并在脑里编织被摄者的故事,这也是为什么,他在东京的浅草寺雷门一带,为一个又一个无名者留影的时候,即使从不主动过问对方姓名,也会在笔记本记下他对被摄者的短暂观察与片面认知,“他一边走路一边和自己的洋娃娃说话”、“81岁老奶奶几年前开始摄影而且获奖无数”、“妇女告诉我她养育了这个洋娃娃28年”、“这个男人向我借一支烟”,都是一些片言只语,他人或长或短的人生故事的碎屑,故事的其他部份就在他的想像里,只属于他自己。

他的随笔也是这样,打开《渐渐喜欢上人的日子》,每篇文章可以说是他人物肖像的文字版。下面这段根本就是他对待摄影的方式:“其实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从房间窗户可以望见对面大楼一对中年夫妇的日常生活。整天踩着缝纫机,做着裁缝活儿的这对夫妇没有孩子。许久之后,我才察觉他们是瘖哑人士。忘了是何时,某天夜半热醒的我看向窗外,瞧见昏暗房间里,身穿背心的男主人拉了张椅子坐在鱼缸前,凑近鱼缸,直瞅着鱼儿。彷佛听见气泡声似的昏暗深夜,照亮鱼缸的青白光促使男人格外显眼。”他对这对裁缝夫妇的兴趣仅止于观看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细琐,透过一个窗口;这不就像他透过相机的观景窗为人世仅仅留下一张脸吗?

鬼海弘雄的摄影与文字也是这样,它们不像森山大道那样横冲直撞,感觉比较像是漫步经心。森山大道的视角是动物性的,鬼海弘雄的视角是一个与世界平视的人,谦逊,低调,安静,甚至有点笨拙,因此我读他的随笔,有时我会错觉自己在读一个小学生的作文。但小学生是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来的。这恰恰就是为什么我格外珍惜鬼海弘雄这本随笔,也是我为什么特别爱他那些人物肖像。

这本《渐渐喜欢上人的日子》里,所有描述他与某一人物交集的文章,其实都像是上述片言只语的加长版,一个一个比较长的片段,整篇读来感觉还是零零碎碎。不管是那个与回教先知同名、同样爱猫的男同志,还是他认识了20年、在他的镜头里留下最多张脸的老流莺樱姐,他对这些人物始终像是透过一个窗口去看待,不管是相机的窗口还是精神上的。而我始终相信,不管写作还是摄影,如果你能忠于自己,你的创作自然而然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呼吸,所谓风格不过如此。

如果我对于人这种生物,以及各种人际关系,感到倦怠,可是还不至于厌离,那是因为他们。鬼海弘雄就是“他们”当中一个。高达怎么说呢?他说:“当你拍摄一张脸孔,你拍的是他背后的灵魂。”但鬼海弘雄的人物肖像让我动容之处,恰恰跟高达所说的相反:他温柔的目光仅仅照亮眼前这张脸孔,而非企图透视甚至窥探这张脸孔背后。他完完全全只有眼前这张令人难忘的脸孔的存在而已。这一点我觉得鬼海弘雄深得阿布丝(Diane Arbus)的神髓,他是真正懂得阿布丝的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