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指的是树立可教化一方的高尚品德;立功,指的是做对国家民族有贡献的事业;立言,指的是书写可载入史册的真知灼见。

在校园里,教师属于强势一方,学生属于弱势一方,任何教师在怀疑学生有抄袭之嫌或判定学生抄袭之前,必须拿出充分证据,否则,因怀疑或判定而产生的言语霸凌,会跟随学生一辈子。上述两个例子的受害人,对教师的怀疑眼神与言语,阴影一辈子也难以抹去。

尤今出生于1950年,10岁那年就是1960年。1962年,新加坡也同样发生一件教师怀疑学生抄袭事件。新华作家薝芜在1969年出版的诗集《青铜代之歌》中的《代序:黑色的行程》一文中这样写道:“我的级任L老师,他常常不自己修改学生们的作业,而由我这个穷学生代劳,甚至测验卷子也得由我批改,花了我不少的读书作文的时间。有一次,他在发作文簿时,居然当着全体同学面前表示怀疑那一篇《钢笔的自述》是出自我的手笔,原因是我在那篇作文中,将一支英雄钢笔,比喻成一位小战士,还有什么‘头戴金盔帽,身穿绿战袍’之类的句子;他说像这样的比喻和句子,不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可以写得来的,这给我很大的刺激,也使我感到极端的愤懑。”

从那位校长的角度来看,也许这仅是一时兴起的小玩笑,无伤大雅,但听在谢坤福耳里,却是具有侮辱性质的莫大嘲弄,让他久久不能释怀。难怪时隔40年后,他还记忆犹新地把这件事告诉我。

在现实生活中,或许是出于生活枯燥无趣,或许是要发泄心中郁闷之火,很多人喜欢给他人取外号,通过这种取笑、嘲弄、玩闹与嬉戏的方式,来调节无趣的生活,获得快乐泉源。殊不知,这种快乐很大程度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

取外号等被一些人误以为会增添生活情趣的小事,听在不对的人耳里,是刺耳的话语;往严重一点说,就是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言语霸凌。

这是古人对有志之士与知识分子的最高要求,其中,立德者,所立品德、道德,自然也包括口德在内。

无独有偶,另一个言语霸凌事件发生在1975年,也与学校英文校名简称有关。那一年我在大智中学念中二。大智中学是邻里学校,历年会考成绩不是很好,某天一名英文教师在上课时,也许是有感于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竟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开起自己授课的学校玩笑,把大智中学英文校名“First Toa Payoh Secondary School”的简称“FTPSS”戏谑为“First To Produce Stupid Students”(第一所出品愚蠢学生的学校)。

校园言语霸凌事件还包括教师怀疑学生作文抄袭。在齐亚蓉的专访文章《文字就是生命——尤今的文学创作之路》(《源》第140期,2019年8月)中记载,在尤今10岁那年,她的作文本上出现这样的豪语:“我是一只书虫,是为了啃书而活的……我是这样地喜欢书,希望来生可以变成一部百科全书,让天下的人都可以因为读我而受惠!”结果却被混眼的华文教师武断为“抄袭”,她稚嫩的心被刺得生疼,幸好读书、作文的热情并未因此而消退。

在2023年10月10日《联合早报》言论版读到胡天培《“坡县”争议原则和心理》一文中所提及的“言语霸凌”,深有感触。至于“坡县”一词是否具有言语霸凌的成分,则见仁见智,本文重点不在探讨这方面,而是读了胡文后引发对长期且广泛存在的言语霸凌——尤其是校园和网络言语霸凌现象的关注。

“言语霸凌”更多的是依附在网络世界里。马来西亚律师郑国安在《网络霸凌无处不在》一文中指出:“透过网络的言语霸凌和辱骂,实际效果是大到不可估计的。”他列举三个马国青少年在网络言语霸凌和辱骂后寻死的触目惊心例子,其一发生在2017年,拉曼学院学生在疑似经历连串网络霸凌后,于学院附近高楼坠下身亡。另一例发生在2020年5月,印度族少女在社交网络被羞辱为性工作者,且受到各种不堪入目的言论攻击而情绪严重受影响,最终在卧房内自尽。

“慎言”是中华文化一大精髓。《易经》就告诫人要管住嘴,积口德。常言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恶语是涵盖嘲弄、贬低、蔑视、谩骂、诋毁等在内可导致他人受到精神伤害的言语暴力,一句伤人的话语,即使是在夏日炎炎的六月天,也会令人倍感心寒,可见杀伤力有多大。

上述两个例子,也许纯属“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范畴,也许是言者洋洋得意的故意之作。无论属于无意识的玩笑还是有意识的嘲弄,他们都忽视其他人的感受,对听者造成的心理创伤,已成事实。在我看来,强势的一方对弱势一方的嘲弄、玩笑与羞辱,本身就已构成言语霸凌的基础。

几年前,南洋初级学院创院院长谢坤福告诉我,南初于1978年创院之初,一切都落后于其他初院,收生分数门槛极低。不幸的事,这种收生门槛低的情况,却被另一所学校校长拿来取笑,后者当着谢坤福的面,把南初英文校名“Nanyang Junior College”的简称“NYJC”戏谑为“Nanyang Jokers’Club”(南洋小丑俱乐部)。

网络催化了言语霸凌的速度和强度,而言语霸凌又多聚焦于校园内。2021年4月,《联合早报》网站文章《向校园霸凌说“不”》,列举了校园霸凌的六大类型:肢体霸凌、恶意破坏财物、言语霸凌、关系霸凌、网络霸凌、性霸凌。其中,言语霸凌是指在语言上羞辱,包括取绰号、辱骂、嘲弄、威胁和恐吓等。校园霸凌的攻击行为会对受害者身心造成创伤,影响孩子健康,让孩子厌学、厌食和不愿沟通;严重的话,会对孩子构成心理阴影,影响人格发展。

有人以为言语霸凌是在互联网盛行后才出现,其实,早在互联网盛行之前,新加坡校园也曾出现言语霸凌事件,只不过霸凌者与被霸凌者不是学生,而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一校之长。

虽然时隔近50年,那名教师开玩笑的表情和画面,却深深嵌进我的脑海中,难以忘怀。化顽化愚是教师的天职,那名英语教师却反其道而行,把这份天职说成是“产愚”——他不仅辱没了校方,辱没了学生,辱没了家长,也成功辱没了自己和自己的专业,更辱没了这份专业所授予他的育人的神圣任务。

作者是本地业余写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