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老师先简略向学生介绍这套理念,鼓励学生提出看法,引导学生分辨理念的优缺点,并与其他理念比较。学生可以挑战,认为其他理念比较优越,并提出原因,老师能引导从各种观点审视这套理念。老师对待学生平等,学生也不一定必须跟从老师的脚步,他们甚至能提出更大胆、创新的想法,和这套理念互相交流争鸣。

王庆民先生于9月16日发表的《公民社会需要启蒙者和引导者》(以下简称王文)中,回应笔者日前刊登的《马国公民社会对人民的想像》。笔者很高兴我们在“立足人民”这点是一致的,也认同王先生提到,作为意见领袖和社运骨干等,除了立足人民也必须超越民众,以更广阔的视野和更深刻的思想,引领社会的进步,促进民主政治的永续发展。

公民组织应扮演倡议者,采取类似新媒体多面向传播、接收的形态,邀请民众参与,共同成为倡议者、合作者、协调者、参与者。例如,香港抗争者无大台的实践,将抗争深入日常,新媒体成为公共论坛。人群荟聚自然会有引导者,但应包容异见者,容纳不同声音,让各路思想交锋。

如果一味以理念、道德、价值(know-what)要求人民进步,忽略他们如何依据现有条件做分析、判断、选择(know-how),公民组织只能沦为自说自话的知识权贵精英。

从传播过程来看,设计的内容讯息,首要了解受众群体(即想象中的人民),了解他们的需求和问题,才能确保传播的有效性。若想象的人民是需要被教化的,自喻为思想保姆,传播效果有待商榷。

由学者、意见领袖、社运骨干形成的知识精英,逐渐形成知识圈,若用威权主义的语言,尚且称之为“知识权贵”。他们在言论的公共空间拥有话语权、诠释知识的权力、掌握知识的力量,是另一种具结构性的社会组织。

从上述教室情境的例子来看,威权主义的发生不仅在政府组织内,也包括社会组织,如家庭、学校、媒体、宗教。若将公民社会看作是一个社会组织(具教育和传播的社会功能),群议社在中文主流媒体常驻专栏、受邀电子媒体发表评论,和在地社团连结举办讲座活动、占据主要社团职位等,都实在发挥教育和传播的功能,具有影响力。这包括可测量的,如文章阅读量、点击率、出席人数;也可以是无形的,如民意塑造、思想理念的传播。

公民社会的工作类似教育,强调教育不是问题,应避免高高在上的态度。与其说是带有“领导和跟随”意味的启蒙者和引导者,笔者更希望是倡议者,平等地与民众站在一起,但又超越各群体的角度,真正了解民意、各社群的需要与问题,宏观地提供见解,摒弃知识权贵的傲慢态度。

知识权贵显现傲慢态度的原因,笔者之前论述,是对人民的想象。若把人民想象成理性自利、人性是复杂的,在倡议某种理念时,可以透过宣导,让人民看到建立制度也是一种自利行为。以一套道德论说要求人民接受,难以改变人性自利的事实,公民组织要如何突破局限?

笔者认同,公民社会应是启蒙者和引导者,但把人民视为思想婴孩,无视异见者所提出的社会现实,独尊一套道德价值,否定妥协的必要,就变成一种知识的傲慢了,是知识精英在掌握知识、理论、话语权、影响力,而获得的权力傲慢。

群议社2019年在新山举办的一场讲座“地方选举,行不行?”,发生一件小插曲。一位近期选择从政的社运人士A提到,他在选区耕耘期间发现,社区民众有许多分野,很难以一套价值观去要求,并描绘不同街区民众人口构成的差异与鸿沟,延伸地方政治需要了解民众需求并在策略上妥协。

在公民社会内,除了知识型成员,还有更多来自草根的民众。他们或许读书不多,没有硕士博士的高学历,但仍积极参与社会事务,希望追求想要的民主自由、公平正义。他们的视野或许局限于社会环境、个别群体、手边资源。但他们渴望在现有的公共空间内,参与公民事务、发表看法、参与讨论、提供意见、监督政府。

来自群议社的主持人严厉语气的背后,是不允许从其他社会现实面思考,或修正理念和价值观,坚持固守她所认为优越的理念,并要求充满分歧的社会接受。若不服从于这套理念,异见者将不具备伦理道德的原则。群议社社员也担任演讲人和举办人,分别发表类似理念,在场不同意见者选择噤声。

作者是马来西亚媒体评论人

这番思考与媒体的变革息息相关。以前传统的大众媒体发挥强大影响力,形塑民意,都是以一个中心向受众扩散的模式,内容生产者和阅听众界限分明,一个发布,一个接收;新媒体出现后,打破大众媒体垄断资讯的局面,阅听众也可以是制作者、参与者。

是乡下的人民比较愚蠢?是他们没有道德原则?没有受过教育?不懂民主自由?族群文化导致思想僵化?笔者认为,公民社会在了解社会各群体时,应打开另一只眼睛,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先不带价值判断地去了解人民在大时代下,所能做的选择,理解他们的生活条件、社会资源、文化配套。

2016年笔者到砂劳越州选担任监票员,随队到偏远村落。和一名瘦弱妇女攀谈,她丈夫因为州政府建设大型水坝而失去油棕园工作,成为乡区学校保安,每个月只有200令吉(约65元)收入。村民要到城镇搭的四驱车,一趟都要200令吉以上,她根本不可能离开村落。流着的河流褐色污浊,村民家里一大罐一大罐地摆着矿泉水,没有自来水供应。问她投票意向,她选择执政党。为什么?她微笑不答。

公民社会在推广理念的过程,是一个传播过程。笔者在采用报业理论阐述群议社呈现威权主义特性,并不在于公民社会本身,而是传播过程的威权性质。报业理论分析政府、媒体和人民之间在传播讯息的过程中,呈现不同理论的特性。以政府组织为架构谈论权力的流动,如威权主义的权力由上至下,媒体和人民是政府的跟从者;自由主义则权力由下至上,媒体作为公共论坛,提供讨论空间,让人民讨论,监督政府,前提是人民必须是聪明、理性、有思辨、逻辑的能力,并没有威权主义的权力主从关系。

若知识型意见领袖或社运骨干不愿意聆听草根群众的声音,而是对之强加一套所谓优越理念,坚持群众必须拥抱这套价值,忽略草根环境的社会局限,甚至认为草根群众没有高学历,不具备论述能力,从而切断草根参与讨论的沟通管道,则将陷入文章开头所述例子的情况。

担任主持人的群议社社长回应,公民社会必须作为一个坚守伦理道德的阵地,不轻易妥协,若对于政治不强调伦理道德,则公民社会将无法扮演好应有的角色,语气严厉,义正言辞。据我所知,也是画家的社运人士A,连续三年帮助边佳兰抗争居民举办社区艺术计划。阮囊羞涩的他,没有金援也自掏腰包,就是为了协助抗争居民留住被大型油气计划摧毁的家园。

末了,想以两个故事作结。笔者曾从2011年至2019年跟进边佳兰居民的抗争运动,不定期采访抗争居民领袖,个人故事充满戏剧性。有的从执政阵营选择反政府,后509大选变天从反对党变政府,再失势;有的人从边缘进入核心,再被排除至边缘;有的争夺政党权力地位,成为既得利益者。若以一套道德价值去评断这些个人在大时代下所做的选择,很简单,但无法深入解答结构性问题。

王文提到历史大时代的革命实践,笔者这篇回复并不想从艰深理论讨论,而是希望从一个个社会个体的例子谈起。先从一个教室的假设情境展开思考。假设有套非常优越的理念,老师要求学生必须专心聆听课程,一小时后小考,若未根据理念行事,或提出不同看法,则给予低分或惩罚。学生不敢造次、不敢提问题、不敢挑战,即使发现这套理念有某些缺点,也不敢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