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揭开了平日蒙在社会和人心上的那一层薄纱,把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暴露在众人面前,使人难以再视而不见。什么是保持瘟疫后经济恢复运行的必要,什么是为了眼下保命而可以休业的非必要,此刻都必须一一分清楚。

我猜想老板娘的心情,有点像被裁员的职工一样吧,辛苦了几年,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并非必要。被冠病疫情逼出来的阻断病毒传播措施,让不少人惊觉自己所从事的,属于仍能够继续运行的十大必要行业之外。这其中的苦涩滋味,或许只能用冬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来形容了。

人类历史就是这样一部理想和现实差距或扩大、或缩小的故事,期待这场瘟疫改变人性,恐怕是有点不切实际的。《道德经》说“损有余而补不足”是天之道,强调的是公平的精神;但是人之道却完全相反,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人道毕竟不是天道,要求在人间实践众生平等的乌托邦,常常只会带来悲剧和灾难,但是缩小不平等的差距,却仍然是值得去奋斗和努力的理想。

在个人的层次,必要和非必要恐怕也反映了另一种问题。在政府宣布推出“同舟共济”追加预算案,一律给民众派600元现金后,互联网上不乏看到对此嗤之以鼻的反应。有这样反应的人,显然不愁吃穿,事业生计无疑并没有受到疫情太大的冲击。当然也有更多人是在4月14日600元进账的当天,大清早赶去提款机前排队领钱的。对于这些人,这笔在另一些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钱,相当于救命的及时雨。阶级差异无论时空,永远都存在,只是病毒把它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已。

在政府于4月3日宣布,要在4月7日实行强制居家上班、非必要行业休业之后,我赶紧去楼下的理发店理了头发,然后到超市添购了一些食品,最后跑到住家附近的香烛店,购买供佛用的卧香。之前买的惠安水沉断货了,香烛店老板娘介绍同样是厦门产的老山檀香,微烟但略带甜味,就从善如流,又担心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光顾,便一口气买了两盒。老板娘抱怨说,自己的行业不属于必要的那种,日子一到就只好关门休息了。另一位买香油的大叔客人略有微言,付钱时不忘嘀咕两句,为老板娘打抱不平。

在旧的经济公式里,客工离乡背井去异国打工,遭遇中介和雇主结构性的层层盘剥,还被冠冕堂皇的经济理论用“体现了比较优势”来合理化——反正他们在家乡本来就从事低附加值的工作,甚至有失业之忧,还不如外出打工,就算被层层剥削,最后所获得的收入增值,毕竟还是比原来的高,更能够改善家人的生活条件。于是,雇主心安理得地漠视他们的生活处境,所在地的社会对此大多也视若无睹,直到这个之前“不惜代价”的隐形成本,变现为导致社区大传染的真实风险。如今雷厉风行地处理客工宿舍感染的后遗症,不无亡羊补牢、救人以自救的意味。

说来惭愧,在禁足前急着跑去买卧香,潜意识里自然是把它当成必要的。每天念经礼佛,须要焚香,卧香确实是必要;而且进一步说,人除了生理上的需要如食物、消毒液、口罩等,心理上甚至是心灵上的需要也不应忽视。但是,对于很多因为大疫而失业甚至生意破产、手停口停却必须肩负一家老小温饱责任的人,卧香显然是非必要的奢侈品。身处社会金字塔的位置不同,决定了每个人不一样的必要与非必要。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 yapph@sph.com.sg)

2008年华尔街金融危机以来的这10多年,广遭批判却不动如山的“利润私有化,成本社会化”的不合理现象,如今终于通过六亲不认的病毒,以最直观的方式演绎出来。当管控风险取代了效率,成为新的必要,旧秩序赖以运作的真理,必然要面对更严厉的检视和反省;否则,社会集体为抑制病毒传播所作出的种种牺牲,恐怕只会是白忙一场。

尽管在历史面前,个人是卑微的,但这并不代表自己不能做些什么。在政府发放600元救济金当天,除了平时捐给先母生前曾去看过病的宗教义诊团体外,我也上网把政府派的钱,转赠了一部分给专门协助本地有需要的客工的志愿团体。至少他们起而行的努力,让人道更契合天道。

身处社会金字塔的位置不同,决定了每个人不一样的必要与非必要。

个人如此,社会亦然。面对肆虐的冠病病毒,此前不惜代价追求效率的必要,已然让位给计算潜在风险的必要。新加坡一度享誉国际的“黄金标准”防疫成绩,一夕间被烽火四起的客工宿舍传染所粉碎,形象地展现了大瘟疫暴发后的新现实。

世界在1980年代崇拜市场万能的新自由主义崛起之前,所取得的相对平等的社会条件,是经历了1929年大萧条以及之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亡数千万人的代价获得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4月15日的报告说,世界经济恐怕将因为这个大瘟疫,而陷入一场自1929年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但愿人类不必再经历多一次伤亡无数的军事冲突,才能回去二战后数十年的社会相对平等的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