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硅谷借由高科技致富的亿万富豪约翰逊,应该是硅谷科技新贵通过数据化管理以及生物科技手段,挑战自然寿命极限的次文化的典型代表。反对者很容易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人一旦钱多了就怕死。这当然有部分事实。但若更深入批判,则这些科技巨富追求长生不死,反映的或许是一种迷信科技能超越自然的狂妄心态,要效仿古代专制帝王期望万寿无疆的妄想。然而这类批评未必公允,相信约翰逊等长生不死次文化的小众,不至于如此脱离现实,他们所谓的“不死”,应该是“减缓衰老”。
无尽的生命是否可欲,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自己亲爱的家人好友都必须跟自己一样不死;否则,在不到百年之后,拥有不死之身者只能孑然一身,无比孤独。当失去了所有熟悉和亲爱的人,孤家寡人的存在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假设真的找到长生不老的秘方,让普通人也能摆脱死神的纠缠,这也是非常自私不堪的局面。江山代有才人出,如果越来越多人赖着不走,这个地球必然越来越拥挤,年轻人就更难有出头的机会。如今发达社会普遍的老龄化现象,其实已经导致这一副作用了——缺乏上升机会的年轻人不愿生育,或许就是一种绝望的无声抗议。追求肉身的不朽,反映的是几百年除魅历史后的世俗化世界的偏执。在文明的历史长河里,精神的不死一直是人类的终极关怀。这始终是宗教的角色。基督教的天堂、佛教的涅槃,说的都是这种永恒的境界。就算是最看重今世、强调“未知生,焉知死”的儒学,也正确地把永恒的价值放在“三不朽”的功业上:“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对于一般人而言,超越肉体生命的存在,体现于家人的温情记忆里;对于建立不世之业,造福文明的伟人,“民到于今受其赐”,就体现在历史定位与后人的感恩缅怀中。这才是“不死运动”的真谛。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就如英国二战名相丘吉尔所说:“酒店关门我就走人。”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主任)
上周的《早报星期天》报道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派对,“世界上经过最多健康测量的人”布莱恩·约翰逊(Bryan Johnson),9月19日在新加坡办了一场“不死峰会”,约800名支付230元一张门票的观众慕名而来,就为一睹这位47岁的“不死运动”倡导者的风采。他每年花费200万美元(约260万新元)延年益寿,每日服用上百片抗衰老药,不断在测量测试调整剂量,并为此养了一支30人的医疗团队。这位“不死教主”很自豪地对《联合早报》采访记者说:“我每度过19个月,才算得上是老了一岁。”
虽然能够通过注意饮食、生活规律、良好习惯和经常运动等来保持健康,但年老必然体衰,却是不可逆的自然规律;体衰就容易多病,所以若从“减缓衰老”来理解“不死运动”的宗旨,则其中的积极意义就很显然。历史上许多科技突破所带来的生活品质飞跃,都是众多特立独行者的恣意妄为所致,如飞机的发明和进步,就是人类渴望翱翔天际的结晶。诸如智能手机、可重复使用的火箭、人工智能,莫不都是源自科幻小说的奇想,最终却成为现实。因此,若追求不死能带来延长健康寿命的成果,则必然造福人类,功德无量。
尽管奇想必须天马行空,天道毕竟还是有不可违的边际,真的去追求不死,无论结果如何虚无缥缈,恐怕都真的越界了,因为生命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来自它的有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孔子感叹的,正因为生命的可贵,就在于一去不复返。如果人生没有终点,犹如玩电脑游戏一样,犯错、失败甚至“玩完”了,都可以随时重启再来,不必面对任何遗憾与后果,人的选择就完全失去意义;“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人生当下每一刻的价值,将被无限的时间线虚化为零。
对于一般人而言,超越肉体生命的存在,体现于家人的温情记忆里;对于建立不世之业,造福文明的伟人,“民到于今受其赐”,就体现在历史定位与后人的感恩缅怀中。这才是“不死运动”的真谛。
但追求长生不老,可能还不只是专制帝王或科技新贵的狂想,古往今来,不少人私底下偶尔也会产生这样的奇思妙想,所以李商隐《嫦娥》才会写下“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名句。在全球富裕世界普遍老龄化的当下,追求长生不死恐怕还能引起更普遍的共鸣。生老病死,对许多人来说,老的可怕还在于病,如果老当益壮,吃得好睡得香,乐龄自有不同于少年时的生命体会。
由世界经济论坛和埃森哲公司联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2024年的全球平均预期寿命达到73.2岁,但人均预期健康寿命却只有64岁,差距为9.2年。新加坡的情况也近似,卫生部2019年的报告指出,本地居民的健康寿命比预期寿命短了约10年。换言之,在生命的最后10年,很多人不是疾病缠身,就是卧病在床。新加坡即将步入超老龄化社会,意味着健康寿命的课题会更加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