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觉得,陈家毅“看”的角度不是单一的建筑学的角度。譬如金边市区高楼矗立与周边环境失调;泰国传统的街道在早晨和夜晚有不同的风景,看得见草根的活力。他的眼睛甚至留意到一个简单的动作——水果摊贩撑起阳伞的刹那为灰扑扑单调的中央商业办公区增添一瞬的美丽。他赞赏德、法、西班牙等国勇于面对自己城市发展的问题,拒绝建筑为商业代言。即便是闻名国际的品牌,来到意大利的古迹区,名字也只能低调地摆在大门顶上。西方开始反思二战后,包豪斯、柯比意的现代建筑模式留下的问题。来到地势崎岖、古建筑肃然傲立的伊斯坦布尔,陈家毅看到的是历史与现实促成一场梦幻的可能。诸如上述,都是从人文历史、政经、地理、人本各方面去论说。
突破局限的音乐厅安排法有个别致名称:“葡萄园”模式(Vineyard style)。从中心往外扩散的观众席高度随距离渐渐叠起,远看确实有点像秋天山坡上漫无边际的葡萄庄园。而古典音乐和葡萄酒一样在西方自罗马时代以来就有,是欧陆文化与习俗的累积和沉淀……传统箱盒式音乐厅的最佳音响通常仅能集中在前座十数排,席位若在远距离或覆盖在其他楼层之下,前方传递过来的声响都会遭遇障碍,因而大大削减了现场音乐的效果。柏林爱乐厅的全场圈绕方式让音乐似涟漪般四围扩散开去,既像古罗马露天剧场,亦像帐幕下的马戏团,这和建筑师希望打破藩篱、不存贫富阶级、老少咸宜的设计概念相符。(《金玉在前 柏林爱乐厅》)
读后却发觉专业是必要的。因为专业,所以把握到的就更为周延而真切。我们常出国去看一个地方、一个城市。看,而能触及更为深层的内容,必然有专业知识作指引。这里怎么给专业下定义?或者说,落实到日常一个“点”、一个“面”上,专业是什么意思?陈家毅说他想透过这本书表达对社会的关怀,对现代人生的省思。换言之,他希望从环境中看见对人心孕育的可能。
再说建筑与音乐的关系。2017年德国汉堡易北音乐厅(Elbphilhamonie of Hamburg)的落成受到全球关注,同时带动商业发展,易北水域很快成为一个人气兴旺的时尚地标。但是,陈家毅谈的更多的是建于1963年的柏林爱乐厅(Berlin Philharmonie)。笔者的领会是,一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音乐厅,考虑的不仅其功能、其新颖,还有一点尤其重要,它的形式切合了德国的民族文化。易北音乐厅的设计就没有脱离模仿爱乐音乐厅的痕迹。爱乐音乐厅设计师Hans Scharoun的才华,其实包含了他对德国民生与传统的了解。
《思慕的城》不是为建筑师而写。不是一本游记。陈家毅坦率地说,他怕读者以为作者鼓励大家必须用一种专业的角度去看世界。
陈家毅回到亚洲,“想做的事情是一些现代华人的设计”(后记)。他一再强调人文元素对一栋建筑的重要。我想,他会寻找到东方的建筑语言,而西方是他继续学习和参照的方向。
第拾柒章回小毛不能自控失去童身后,这头老猫曾出现于事发现场:建筑素人《繁花》作家金宇澄以立体透视图描绘小毛家,是所有插画中难度最高的一帧。绘图剥敞开一栋三层楼的上海老弄堂房子,老猫徘徊门外街灯下。在这里我们终于明白了夹在中层的银凤,如何在喧闹无比的理发店之上,二楼爷叔家之旁,仍可以蜘蛛一般轻巧,引诱住在三楼的小毛,不偏不倚不早不晚掉入她编织好,软绵绵的网……(《步入繁花园里看风景》)
谈城市发展总摆脱不了政治左右和商业操作。陈家毅的态度是不避。他谈到英国脱欧之诡谲风云所造成的遗憾,伦敦南北生活品质之悬殊。对日首相安倍晋三高调宣布取消扎哈·哈蒂(Zaha Hadid)的“2020东京奥林匹克竞技场”设计方案,作者不客气地加以嘲讽。对于海峡两岸,他谈建筑归建筑,各有褒各有贬。中国中生一代建筑师王澍、张永和、刘家琨等人仗着自己的视野和胆识走出了保守的框架,王澍设计的杭州“中国美术研究院”是个好例子。台湾的建筑师如谢英俊、黄声远等则别具情怀,他们从都市走向乡镇,用现代美学来演绎乡土民情。陈俊朗在台东创办的“青林书屋”是个好例子。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虽然一贯以多元视角看建筑与发展,如何保留“我城”味道?却仍是必须提出的问题。陈家毅拿新加坡和香港来相互参照。新加坡的恭锡街和香港的利东街(囍帖街)能老而不死,就因为另辟天地,有了自己的特色。倘若一味追求现代化,加速赶上英美,最后会发现:自己的独特性正是那些含有“我城”味道却一直被忽略的老街道。活化老区——既保留老建筑又允许新项目进驻——是可行的。在发展上,牛车水的“快”和小印度/马来区的“慢”相比照给了我们另一个思考的空间。“慢”是商机的天敌。“慢”对付不了现代人的性子。换一种表达是:宜。宜于生活应含有美感、舒适、实用、经济等多个面向。陈家毅谈一栋建筑、一条街道、一件艺术作品,往往从整体结构,结合了美学、文化、历史去谈,用以审视的标准就是:宜不宜?宜,表示它适当地反映人性之欲望和人文之传统。不是一种纯物质状态,不是一种纯天然状态,而是“有所为”的成品。安藤在北海道札幌市郊区为灵墓园的一尊大佛建盖大堂。周边有绿色涟漪——薰衣草满山坡,有建筑、佛像,有日光。笔者觉得下面的描述是一幅人工与自然组合的绝妙画作。
《比海还深》是一部好电影。演员在战后简单的国民组屋演戏。读者跟着陈家毅对镜头的处理以及演员对一个动作的拿捏的解说,回想一下电影,对空间的局促与人物关系的展现就有了比较好的领会;同时明白,房屋是艺术的载体。
山坡仲夏开花由绿转紫,秋去冬来飘雪覆盖又变全白。人在底下步行至大佛跟前,膜拜之际朝上仰望,蔚蓝天空在佛像背后成了片大光环。围拱而起的墙面折出又折进,日式屏风似的环绕了一圈。晴天时阳光流泻于清水混凝土光滑面上,像极了三宅一生裁剪的百褶裙。(《安藤忠雄 一生的挑战》)
陈家毅长住伦敦25年。他到过各地许多城市,见多识广。回过头来写书,第一章竟是:一切从“家”说起。透过此书对章节次序的安排便可窥探作者关怀和寻访的角度。陈家毅对中峇鲁情有独钟。上个世纪30年代,英殖民地政府属下Singapore Improvement Trust(改良信托局,HDB的前身)落实国民住宅的建设,英国建筑师Alfred G. Church和后来的Thomas H. H. Hancock将颇具前卫胆识的设计模式用到中峇鲁,丰富了新加坡国民住宅的遗产。中峇鲁近年来把消闲、艺廊与生活结合发展,形成兼具历史氛围与现代感觉的社区。放眼亚洲,陈家毅举出另外两个例子——台北民生东路的富锦街区和东京代官山——说明一个社区的活力来自民间的直觉和经营。作者亦不忘提醒我们继续思考曾经因忽视城市历史与文化遗产而造成的遗憾:自70年代末,一排连接一排的老建筑被拆除。
如何保留“我城”味道?
窄小空间内行动困难,人物一多还得小心翼翼,如何拍摄确是一大挑战。许多镜头这样安排:低坐在客厅地上的人物为前景,左边坐在餐椅上的儿子是中景,远景但见忙碌的母亲说着话,不断往来饭桌、厨房灶炉之间,一切游刃有余。其中有一场,前面坐着的媳妇忽扭转身腰将餐具递向后面的奶奶,以动态将原本剪纸式的平扁画面,一下跨越连贯了前、中、后景。(《是枝家的景深与若有似无处》)
陈家毅回到亚洲,“想做的事情是一些现代华人的设计”。他一再强调人文元素对一栋建筑的重要。我想,他会寻找到东方的建筑语言,而西方是他继续学习和参照的方向。
笔者摘录书中三个片段,具体地说,建筑与文学、建筑与电影、建筑与音乐,它们之间起着互补作用,又凸显各自的内涵。先看金宇澄的《繁花》。陈家毅透过文学叙事(文字和插画)去看上海民间老宅的结构,这个“结构”里的人物活动,读者读了,对人性的压抑与欲求之理解竟多了些许怜悯,些许把玩的层次。
应该留意的是,这里看见的“自然”已经转化为第二自然,就是经过安藤再创造之后展示的自然。北京大学教授袁行霈说我们用“自然”肯定陶渊明诗歌之美。可是,陶渊明的“自然”却是他与政治现实、与人性欲望博弈之后提炼出来的东西。陶渊明用他的自然去治生活里的非自然。再举一例。多年前笔者在台北法鼓寺住宿做义工,十分喜欢寺院环境孕育出来的氛围。据知,当初圣严法师率领一个专业团队,包括建筑师、摄影师、佛教学者、美术家,参观了敦煌、麦积山、云冈三大石窟,观摩了唐宋辽金的古寺,也到访京都和奈良。法鼓寺最后坐落于金山乡三界村,依山而建。圣严法师觉得建筑应该仿唐,不宜繁复,不宜浓艳。“喧哗”有悖于禅宗精神——法鼓寺之建筑应有一种存在于此环境中的人格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