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五感都还年轻,贪婪吸收各种冲击,视觉上的、听觉上的、嗅觉上的、味觉上的。彼时我在人间的阅历尚浅,对建筑界一无所知,根本没有听过贝聿铭这个曾遭巴黎人围攻的鼎鼎大名,我对他从埃及的古文明移植到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只有扁平的印象。直到后来在迈克的《巴黎闲散心》里读到这句:“譬如贝聿铭的金字塔,就有人嫌它似商业机构多于美术馆,但它赋予卢浮宫一个心脏……”这颗外露的心脏这才在我的记忆里突然立体起来。

卢浮宫的玻璃心,不管从哪一个方向去看都有一股磁吸力,而最令人惊艳的一个角度,是从里沃利街的入口处进去,穿过昏暗深幽的黎塞留长廊,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就能看见巴黎最负盛名的地标之一在长廊的彼端逐渐浮现。

20出头第一次参观卢浮宫,无法免俗地要膜拜镇宫三宝: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走马看花,往后回想起来印象一塌糊涂。反而张爱玲在《谈画》中对蒙娜丽莎的观感,一直留在我记忆的文档夹里,甚至记得她写的是“萨”而不是“莎”。我也记得她对达芬奇从世界各地搜罗奇珍异品引画中人发出恍惚暧昧的微笑这种解释不以为然。对她而言,“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庇荫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这种看法与张爱玲喜欢从世俗日常中取材的写作方式是紧密相连的。

近30年后重游卢浮宫,我眼中的镇宫之宝,已经不再是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而是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卢浮宫的玻璃心,不管从哪一个方向去看都有一股磁吸力,而最令人惊艳的一个角度,是从里沃利街的入口处进去,穿过昏暗深幽的黎塞留长廊,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就能看见巴黎最负盛名的地标之一在长廊的彼端逐渐浮现。我们将一整天的时间保留给卢浮宫,但我们将重点放在黎塞留馆。此馆馆藏丰盛,包括伦勃朗和维梅尔这些荷兰名家画作,还有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遗迹,但我们没有在美术史里漫游的兴致,吸引我们的是左右两处中庭的空气,充足明亮的阳光及其所创造的影子,让馆内的所有一切更为立体,仿佛再立体些,中庭里的雕塑就会一个个活起来。

令人恍惚失神的还包括黎塞留馆自动手扶梯旁巨大的圆形洞口,这回贝聿铭把苏州庭院的月洞门搬了过来,那是他对祖籍月色的遥念。同样让我着迷的是他与工程师彼得莱斯合作的“倒立金字塔”,晶莹剔透的心脏将自然光引入地下空间,俨然上帝的光效表演,永不重复。目眩神摇之余,忽然想起2016年初夏塞纳河决堤,卢浮宫一度紧急关闭。我想象中的洪水漫衍蒙娜丽莎眼眉的戏码,后来没有如期上演,然而从此思想背景里就有了这惘惘的威胁,有一天,我们的文明终会在天灾或者人祸中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