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敏感于文中天津“鸭舌小萝卜汤”的性含意,我最爱的两段都是沪上气味画面:一段形容她家对面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另一段写她有一阵每天到对街舅舅家吃饭,“我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

美食家有几种,有人吃、写、做兼通,张爱玲是懂吃能写,但不擅或不愿做。有文章说连胡兰成也没吃过张爱玲做的菜,这就对了。衰老之后她更要以仅剩精力对付病痛完成写作志业,无力讲究饮食,这种弃绝确甚悲凉。

更晚年时张爱玲撰文为自己正名,1988年在《续集》自序里说:“《谈吃与画饼充饥》写得比较细详,引起不少议论。多数人印象中以为我吃得又少又随便,几乎不食人间烟火,读后大为惊讶……衣食住行我一向比较注重衣和食,然而现在连这一点偏嗜都成为奢侈了。”

青芸是谁?胡兰成《今生今世》81次提到的亲侄女,张爱玲《小团圆》里的秀男;“胡张恋”最贴近的见证人,也是从民国到共和国大时代里一个“犹胜凡人”的凡女。了解青芸漫长跌宕一生少了此书不行,但读它之前,就在《小团圆》里被那句“你们像在天上”惊动过。

渔樵闲话,第12节里的独家细节如暗夜微火。胡青芸说张爱玲早餐常是大饼油条,由姑姑给她带上来,若姑姑早上不出门,她就啃面包。胡兰成儿子胡纪元幼时到她家,张爱玲也给他面包涂花生酱。她与姑姑分开吃饭,碗只有一大一小。

美食家有几种,有人吃、写、做兼通,张爱玲是懂吃能写,但不擅或不愿做。

说不尽的张爱玲,似乎也快被说完了,但有人亲睹张爱玲胡兰成共餐的回忆,你可曾读过?

油焖笋其实很美味,在我看来白饭配油焖笋罐头并不寒碜,上海人时而泡饭酱菜皮蛋就是清爽一餐。可能过一会就外出下午茶了,胡兰成说过,张爱玲“每天必吃点心,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

张爱玲写《谈吃与画饼充饥》时已经60岁,一篇长文可算大半生对“食”的回味总结。文章最初发在1980年7月31日台湾《联合报》副刊,开头便说“报刊上谈吃的文字很多,也从来不嫌多。中国人好吃,我觉得是值得骄傲的,因为这是一种最基本的生活艺术。”对周作人写来写去都是故乡一隅的吃食不以为然,她洋洋洒洒描述世界各地几十种食物,按沈宏非说法,罗列之详尽,论述之通达,已被研究者视为“微物之神”的先驱。

短短三页信息丰富。

“看张爱玲吃饭”,是胡兰成侄女胡青芸90岁口述回忆录《往事历历》的一节。青芸的回忆由女儿沈云英记述,香港槐风书社2018年7月推出,初版才300本,好友费神找到一本送我,前些天一个晚上看完,像嘴里含了青橄榄。

胡兰成任职南京,返沪时就窝在爱丁顿公寓里不回美丽园,为他管着老婆儿女一大家子的青芸常去找六叔,两三天到张家一趟。有天她坐了一会已是午餐时分,张爱玲客气留她吃饭,青芸说家里已准备好饭菜,张爱玲便讲了老实话,其实多一只碗都没有。

青芸好奇的是当时张爱玲已红透中国,却以她都不屑的一只油焖笋罐头和胡兰成对付一餐。张爱玲饮食简单,是青芸的结论。她怜悯地对女儿说:听说张爱玲死的时候,冰箱里一点吃的都没有。的确张爱玲在洛杉矶的暮年,孤绝地靠罐头和电视餐“极简”度日。

张爱玲是与姑姑一起开伙的,分开吃饭应是和胡兰成结婚后。她喜欢的面包涂花生酱,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敷衍出娇蕊借机撩拨、振保不禁融化的一场好戏。那两只碗也很眼熟,《多少恨》里出现过:夏宗豫上门探虞家茵,后者正在煮一锅汤年糕,他要求尝尝,她拿碗给他,笑说“我这儿饭碗也只有一个”,她自己要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时被男人换了过去,大碗小碗微妙传达爱意。

可是张爱玲真的不懂食物,对吃毫不在意吗,她小说里斑斓的食物意象,散文中琳琅的美食描写作何解释?这些已成就了专家学者众多论文。饮食不讲究的张爱玲怎会被视为吃货?1957年她写下18道菜的做法送给旧金山新结识的女友,称为“致爱丽丝食谱”。去世后那几年,两岸三地“张爱玲宴”频开,甚至有一本书就叫《张爱玲美食》。

至于个人口味,1944年她就在《童言无忌》里宣布过,“我和老年人一样的爱吃甜的烂的”,一切脆薄爽口的都不喜欢,“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是一个最安分的‘肉食者’。”

青芸坐在沙发上看,“饭也没有多烧一点点,张爱玲先给自己小碗盛好,剩下的锅子刮刮,全盛在六叔用的大碗里……小菜只有一只罐头,油焖笋。从厨房里开好拿出来,也没倒出来,直接吃。”“……而且到最后一只罐头菜也没吃完。是六叔先吃好,再等她慢慢吃。”“那时油焖笋也不贵,几角钱一罐头,我自己家里从来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