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用16岁暑期工挣来的积蓄,在17岁袋入一张驾照。驾照右上角印有红底白字的P,大家称之P牌,即道路新手。钱包因驾照多出些许厚度而自豪,如提前而至的成年礼。但父亲对我也对漏洞百出的考车制度欠缺信心,所以驾照在手并不等同能够开车。我因而百般羡慕那些开车上学的同学,自己充其量只是白昼的牧羊人,如此透支的肉身往往驾驭不住夜晚感性的猛兽。
熄匙后车上的冷空气陷入绝对安静。我习惯在车里继续听歌久坐,让旧事先走,仿佛沿袭了部分的父亲,他总是最后一个落车。悄悄跳回被单的洞穴发梦,这段迷途给以后的隐喻,其实是一段段来与去的长年漂泊,并非只在公交代步的异地。
不断溢出的开车渴望被时间归入了少年叛逆的范畴。终至某个周六凌晨,我从挂满钥匙的木盒中窃出车匙,趿上人字拖,推开嘎吱嘎吱不守秘密的铁闸,轻手轻脚跃下楼,顺利跳入住家楼下的轿车。关锁车门启动引擎,车身在空调躁动中后退,又笔直奔逃出家屋范围。窜入午夜的钥匙孔,生疏的双手沿左道行驶,逆着夜风途经一排排醒睡参半的店屋,在交叉路口寂寞自语的红绿灯,由窄及阔地开上联邦大道。这是一趟无有退路的夜途。迥异于要频频转台的日头,午夜电台以满满的中文慢歌从近到远地铺好,少有广告中断。
某个周日瞒着家人开车上路,是为了载送回校活动而无有交通的情人回家。继女警和父亲,身穿校服的情人成为坐上我副驾驶座的第三人。那时手机未能负荷导航,情人淡定不乱在旁清晰指路,现在靠左等下靠右红绿灯前转这里天桥之后走那里,在周末的车龙中停停走走,抵达S镇和排屋区里他的家门,初见他的白色大狗。这段生疏的远路随着时间往返多了,愈渐亲密,更找到无有过路收费站的捷径返家。为考车死记过的停车口诀失效后,在情人旁我又花上好一段日子,温习后退与侧入泊车。不下半年,开车一事在父母面前频频曝光如同一次次的争取,后来我和车匙不再需要偷偷摸摸。
车内疲弱的手机在自动关机之际触开栉比鳞次的过去,车外一匹匹猛兽成形于眼前的摩天大楼,以陌生到熟悉的旧事,同我互相抛接。
脱P是,两年新手期结束后,南下岛国升学前,我到陆路交通局更新的身份;隔着长桌,马来职员亲手将那张显旧的,我曾自豪过的证件一刀剪半,给予全新一张,以新期限和一张相对成熟的脸——右上角再没有红底白字的P。如此接地气的脱P说法,大概始于父母一辈。对于少年,脱P如像后现代的成年长大。如今我也像他们,进入一个五年又另一个五年的自我更新,一种单一循环的成年模式。
回避了刺目的电筒光照,不再是个P孩的我仍然抗拒手排挡,延续着过去一半一半的生活,在白天避世地牧羊,在夜与兽的凌迟中,享受滑上联邦大道和远方。不像情人,一帆风顺考获P牌之外,手排挡从此成为了左手的一部分。在他车内,我们每一次拖好的手,都因着换挡而屡屡松开。我因而记得分岔以前情人常说,喜欢乘坐我开的车,听一首又一首古巨基,流连一家又一家,鼎沸到清冷的餐厅。
当初年过17便匆忙考车,主要还是父亲催促告知,未久考车制度将有变改,变得繁复与昂贵。通过了交通理论试,实际上考车项目只有上下斜坡、侧入停车和On The Road三项。一路记得On The Road,副驾上的女警指示我行A路线,我却硬生生开往只记住的B路线,双脚力求镇定调校离合器与油门,谨慎地避免差池,左手每换一档都是一声抱歉。最终大概是看在车子没有半途死火,她在“通过”的方格划上仁慈的勾。听教车大叔说,我们缴付的考车费,一部分包含了On The Road的通过费。有考必过。是幸或不幸,当多数人只是绕考车学院外围一圈便通过测试,我则遇上尽责的,下令我远远开离学院的女警,如此意识到记忆路线和手排挡操作的不足。P牌战战兢兢到手了,对手排挡似是自从跟女警相邻交战后,心生排斥。
一如父亲母亲的脸,已有年岁的汽车在长年曝晒淋雨下有所褪色;考车项目也如实从单纯变得繁杂,要以马来语向考官自我介绍,上车前更须在众目下喊话式地检查汽车。庆幸情人也在变改之前考获P牌,至今我们已不懂它的运作。当初我们为初学的L牌到试用的P牌雀跃,后对脱P的日子无限憧憬,俨如期盼中学谈恋爱的小孩,毕业转大人的高中生。
有段时日情人放学后频密留校备赛,活动后总是乘着一个年轻老师的顺风车回家。住家相近的同车交情中,他们偶尔一起健身偶尔食饭,偶尔看恐怖电影。我只能在地下停车场兀自目送,偏偏老师的车型颜色跟我如出一辙 ,仿佛无形的相邻比较,不再无忧无虑。情人反复安抚别多虑担心,但种种压不住的争拗,都指向隐隐作祟的自卑心,譬如老师的车是自供自养的,我的车却不是我的。钱包的骚动不安,也非食堂里一块马来糕或一包奶茶就能消磨填补。于是也怪责起天生残缺的运动细胞,谴责对巨响掩耳的软弱,无法从头到尾享受一出恐怖片——那是一个即使奋起也直追不来的距离。拥着驾照的钱包如此越显轻薄,里头零用钱和心意都微不足道起来。然而这些芜杂心绪我们似乎只能搁置、习惯,得过且过是因为,无法圆满和解。几年下来直到音讯渐失以前,情人望着我高中毕业,替我考上心属的大学和奖学金欣喜。我们隔着大半西马两端大城相互陪伴,各自安顿从零开始的学院生活,和同处一车的企盼。
一再误闯大道收费站而现金卡余额渐少,却无阻导航失效的车身越行越远。没有月光,繁星在光霾中陨落成一片隆市野光。背离返家的路脱离了隆市,惶惑不安无尽处地拉伸延长,靠左缓行中擦身的大街失去姓名,右边不断呼啸超越的汽车无不比我更为自信,只有蓝色绿色的路牌可以超越。路牌们先是用箭头教我认住Kuala Lumpur(吉隆坡),然后Pusat Bandaraya(市中心),将我迂回带返旗帜低垂的独立广场,回到楼宇集体浅眠的怀抱。直至时代广场矗立在倾斜的挡风玻璃上,紧绷的双手方渐渐从恐惧松绑,沿着渐次贴合印象的路,回到街灯长年失修宛如暗巷的住家,将车泊入失色的白边格,拔出车匙。
跨入18,P牌的两年之期已过半。未被允许开车的日子,跟情人见面相当考验耐性。在开车只需半小时的彼端,我曾由中央车站搭上惯性迟到的电车前往沙登,辗转几个路人才跳上对的、开向S镇的巴士。不敢打盹,害怕错过的十指比眼睛更清醒地数算第12个站。靠窗,通透的隔热膜打薄了烈日。将近到站时,路旁侏儒一般的情人渐大,站在巴士站牌旁等我落车。我们背着大汗行至茶餐室,用两盘轻便的菜饭铺垫一场饱足的见面;那日恰恰是情人习车第一日。情人终会循序渐进考获自己的P牌,又在为期两年的试用里,经验隆市公路的拥堵无常。但情人惯常不多想,从钱包掏出有多的证件照,在背后草草给我写上几行蓝字,同时不断地自夸相中脸蛋格外好看。我将之塞入钱包的透明夹层,一个开合可见之处。各种证件卡片外,还有情人的便利贴、字条、戒指、票根与收据,钱包从这里开始一点一点肥胖。
当初我们为初学的L牌到试用的P牌雀跃,后对脱P的日子无限憧憬,俨如期盼中学谈恋爱的小孩,毕业转大人的高中生。
长大也展开了半岛上的南北穿行,譬如只身来回过槟岛和大山脚间的一桥二桥、南下至一座名为居銮的小山城——时长时短的灰色肠道,总有电台或抒情歌单铺排距离。未及适应的长大,像脱P那晚在浅眠的双子塔周边逗留与绕圈后,返家途中遇见设路障的交警。被要求出示证件,但放置驾照的夹层一空。正当我误以为证件遗留在家,清醒的指尖才触及它深陷于凌乱的收据和钞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