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分级制度,“家长辅导”(简称PG)等级别前所未闻。而这监管的重任,就落在一有空就瘫坐在沙发上一同追剧的父亲身上。每每剧情发展到儿童不宜的画面,如暴力充斥的打斗镜头,或一对男女的关系即将白热化,父亲既然无法像个富有权威的导演喊cut,只好对目不转睛注视着电视屏幕的小孩急呼:闭上眼睛,小孩子不准看!
于是,为了定格、留住稍纵即逝的那些人那些事,我把眼睛闭上。当我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但愿心中已了无遗憾与挂碍。
闭上眼睛!第一次听到这个嘱咐,应该是小时候和妹妹坐在电视机前追看晚间播映的港剧。由于一向懵懂鲁钝,凡事慢半拍,我对港剧勾心斗角的情节不甚明白。在林海音的小说《城南旧事》中,小英子说她分不清天和海,也分不清好人和坏人。我也分不清楚港剧里的角色,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真心喜欢谁,谁无比憎恨谁。
其实,我还是胆小的。我仍然害怕自己再也看不到所惦念记挂的人事。《小王子》借由狐狸之口透露了一个秘密:“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楚;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在郑清文的短篇小说《三脚马》里,被问及可曾在离开后的33年期间回返故乡,已过花甲之年的曾吉祥应答:“虽然,我离开旧镇已那么久,我一闭起眼睛,就会看到那些善良,有时也是愚蠢的人的脸孔。”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闭上眼睛之后,我的视线却可以穿过黑暗,穿越时空,看到已相隔甚远,却依然留存心底的故人往事。
当时年幼的我所得出的结论是,除了睡觉需要阖眼,原来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只要轻而易举闭上眼睛,就可以了。闭上眼睛,就无须辨别天空与海洋的交接线,也无须分清楚好人与坏人。闭上眼睛,胜过视而不见,无须动心起念,让眼前所见有机可乘,影影绰绰地窜入脑海里。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指出:“最苦楚的创伤来自于一个人的亲眼目睹。”蒋勋在《岁月静好》一书中提及:“《金刚经》最后说‘佛眼’,到了‘佛眼’,也许是领悟了适时适当应该无所恐惧做关闭‘肉眼’的功课吧?”
现实往往太逼近人生,唯有闭上眼睛,我才能把隐藏起来的核心看得更清楚。闭上眼睛,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聚拢起来,却也与我隔绝了,幡然之间变得既亲密又疏远。闭上眼睛,仿佛人生的运转就此停滞不动,时间戛然而止,他人走不进来,我也出不去。闭上眼睛,我所不愿正视,且感到愧疚或畏惧的事情,可否全都乍然消散?
我的胆识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形成正比,因而需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愈来愈多。追看紧张刺激、扑朔迷离的警匪悬疑片,当种种迹象(背景音乐或镜头)预示主角或我眼中的好人即将身陷危境,我总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或用双手遮挡视线。需要打针或抽血,我的惶恐不安全写在脸上。小时候,当医生或护士劝说,害怕就不要看,把眼睛闭上吧,我总是听话地照做。长大后,即便没有这样的叮咛,针还未扎进去,我也赶紧别过头去。闭上眼睛,奢望就此置身事外,能否把伤痛减轻到最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