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真残忍,完全不管我们的脆弱心灵,喜欢唤起哪一样就唤起哪一样,《碧玉簪》我钟爱的虽然是《三盖衣》,《送凤冠》却也阴阴湿湿躲在一角,伺机扑出来刷存在感,逼骄傲的过气伪文青承认,品味其实接近《阿小悲秋》的丁阿小。而且这么一唱,从前去北角新光戏院看越剧的日子都回来了,迷头迷脑听茅威涛听赵志刚,盒式录音带A面播完了,咔嚓一声自动跳到B面。

全诗一气呵成,绕着“错”团团转,清雅的红学家大概会想起曹老师名著第三十四回回目“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通俗文化观察员眼界比较贴地,脑海马上浮起《送凤冠》里周宝奎唱的“千错万错是阿林错,我婆婆待侬总勿错”,嘴巴一咧开串门的王大妈易请难送,干脆上网搜索,让她大展鸿图。此一唱段通常叫《手心手背都是肉》,王大妈儿子高中状元载誉而归,准备与慈母贤妻分享荣华富贵,可是婚后饱受精神虐待的糟糠妇不领情,他唯有求妈妈做中间人。每逢戏演到这里,台下观众都集体忘掉女主角的辛酸,欢天喜地等着女配角出来主持大局,打头阵的“媳妇大娘,我格心肝宝贝呀”一定博得满堂彩,接下来“叫声媳妇我格肉,心肝肉啊呀宝贝肉,阿林是我格手心肉,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婆舍不得那两块肉”唱一句笑一句,家暴系列伦理悲剧变成《欢乐今宵》趣剧。

永远的文青苏某传来西西新诗,左手写的原稿字迹有点陌生,但人还是那个人,活泼顽皮清新亮丽,立即想起半世纪前在《学生周报》读她署名“张爱伦”的短篇小说《路边社》,如假包换50年不变。诗题《邮政局》,古风扑面而来,那个“政”字很久以前已经被生活繁忙的新人类省下了,大概除了殷实的上一代,没有谁仍然恋恋三字经。最近重读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戴洛维夫人》,文笔之摩登意识流之横溢,常常教我忘记游走在伦敦街道的甲乙丙几乎是100年前的古装人,只有偶尔闪现的旧名词如omnibus,善意提醒普通读者书中人听到的大笨钟和我们的耳膜无关。戴夫人选择嫁进上流社会,从印度回归的旧男友上午突然到访,她当然邀他出席该晚的豪门派对,口讲无凭,还盛意拳拳补寄一封短信,他打个白鸽转回到住处就收到了。这样神速的邮政服务,法国人称为pneumatique,靠地下气压管传递鱼雁,不折不扣历史文物,幸好杜鲁福在《偷吻》叉开一笔详尽展示运作过程,无缘寄快信的我们总算不至于一头雾水。

哎呀,本来准备一字不漏抄诗骗稿费,美其名曰与读者分享的,越说越远了,真是失策。事不宜迟,马上搬字过纸:“没有人要买邮票/可不是邮票的错/没有人来取邮包/可不是邮包的错/没有人想寄圣诞卡/可不是圣诞的错/情人没有收到情信/可不是爱情的错/收不到朋友的来信/可不是朋友的错/朋友收不到我右手写的信/可不是我左手的错/我到邮政局来缴水费/我没有去错/可不是水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