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句子,除了作为事后的某种附会和悼念,不忍作其他解读。因为刚进入12月,《文艺城》忽然全版刊出“荆云散文辑”,标题竟是《最后的篇章》,附了这样的按语:“作家荆云(张淑华)11月28日逝世。她于7月初因脑部积血,过后住院一个月。”荆云走好。

感谢文艺城编辑,这才有了这么一个清楚和迷糊交错并行的奇特旅程。

彭飞《老神仙》,把笔墨集中在一个逃兵南来当了乩童的传奇人物身上,写出逝去年代的风采,还把散文写成小说般的趣味盎然,而且是汪曾祺式的小说。乩童老神仙向失窃名表来“求神指条明路”的“父亲”“轻声说了几句话”,临走前再这样郑重交代:“记得,要放人一条生路。”其中,既有今已罕得听闻的世俗哲理,也重现了今已罕见的江湖人物的“范儿”。

陈济舟《昨日世界》,和70数年前辞世的茨威格邂逅。纳粹在德国掌权后,茨威格开始流亡,十年后和妻子服用巴比妥类安眠药自杀。“与我用相同语言的世界已经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也已毁灭”,“要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从头开始需要特殊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从德文告别信翻译过来的遗嘱,也许是陈济舟邂逅茨威格的意义,某种对消逝价值的缅怀。

风云人物以自身纵横捭阖的经历撰写回忆录,文学对过往的回忆则往往不以个人为经纬,无论侧写直抒,留下的主要是集体记忆,某种岁月变迁的印象。

Ledi《雨天男孩》,写一个小男孩,因为把求雨符错当板蓝根冲剂服了,一悲伤就会下雨。一只白猫的默默关怀和友爱,渐渐改变他的“多愁善感又孤僻寡言”。有一天,他对来派信叫他雨天男孩的邮差叔叔说:“谢谢您,可是我已经不再下雨了。”小男孩是一个卡尔维诺或马奎斯笔下才会有的人物。Ledi把小说写成一个童话,向冰冷的成人世界(现实社会)送温暖。

黄奕诚《寻访抗日英雄》,说记者要采访老抗日英雄,打听半天没人知道,记起“上司曾说抗日英雄的隔邻搬来三个外籍按摩女”,最后靠这线索轻易找到。

老中青,本土与外来的诗家,在城里或引吭高歌或垂首吟哦,或激昂或委婉,或穿越古今融入天地,或玩味日常立足乡土,在众声喧哗中释放纷呈的风姿。向生命的叩问,对生活的关怀,各自言志。抒发什么不计,诚恳与精致都做到了,自能打动人心。

针对集子选入的18篇散文,循此往下说开。

杜南发《那个左旋右转的年代》,是对自己中学生活的回顾,集中写几位师长的印象。然而,校园毕竟不是“世外”,“上课时,还不时会有‘突击检查’”。于是才有了那个“左旋右转”的题目,隐隐透露校外风雷,有了这样的感慨:“我们都是旋转中的花叶,自以为是自由自在,其实都是身不由己”。

青如葱《智慧国一宗“人口”失踪案》书写未来,就结构而言却是选入小说最“正常”的一篇。报案人的过时机型机器人走失,报案时陷入“Catch-22”般的困境,在荒诞中写出生活中的真实,是该小说的亮点。 微型去叙述、弃因果、抓瞬间,原来就是打破小说规范的产物。

延伸阅读

黄凯德《达哥打词典》继续他新加坡乡土的书写,而且进一步拉近距离写他的童居和童年,把远去的岁月通过场景(繁华世界)、事件(大马金杯赛)、文字(繁简对照表)、物品(录像带,说的是blue tape)、混杂的语言(O$P$和ulu一类)、政治(投票)、逝去的人物(庄则栋)等,一一召到眼前。这回他把小说写成词典,26个英文字母顺序一条条下来,写出时代与世代的变迁,也写出满满的世俗和亲情。他的乡土气息,本土生发的混杂语言也是源泉之一,犹如为华语语系挑战中原心态与“纯正”文字的相关论述,进一步提供了例证。

选入与否,牵涉的因素太多。和篇幅有关,和编选的取向有关,和编选人的眼光有关……和作者与作品水平,未必有关。这后一点,是明确的。

蔡素君《神游埃及》、二炮《偶见东汉秋景》,和柯思仁的一样,都是另类游记。蔡深江《100个念头晒太阳》,不是游记,却是另外一类思绪的神游。蔡素君对埃及“神秘古老的文化”作“读万卷书”式的神游,认为“对于已不存在的文化”神游“或许是比较贴切的”。二炮把“人,一出生就是一张白纸”和东汉蔡伦造纸联想在一起,在岛国快餐店里的小孩身上,“偶见东汉秋景”。蔡深江100个念头100回天马行空,他说“知无不言,无知就守住了秘密”,说“困在墙里的鬼,害怕溶化的冰,咳了半天吐不出痰,一切与心情无关。”

柯思仁《北海之岬》,从一首歌追踪到歌中咏唱的实地襟裳岬。一首从凄美浪漫,唱到幽怨苍凉的歌;一种“应该没有摩肩接踵的躯体施加挤迫围剿,没有生疏冷漠的目光假以道德审判,没有让人窒息的封闭,没有强人所难的郁悒”的天涯海角的想象;一个“寒流与暖流交汇”,“浓雾何时可能会散去”“实在无法回答”的“终极之地”。文章后记补说,“两个月之后”“朝鲜导弹飞越”,“如今,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地方。文人貌似闲适的书写,也许非关闲适。

清哲《病室手记》,从欲言又止的文字,到铺设悬念的叙述氛围,到视角换移的结构,都时刻唤起读者阅读小说的印象。即便书写病室与探病,作者一如往常地旁征博引。结束前有这最后两段。上一段,“有些老者,在书籍中称之为哲人,书本外只是一杯寂寞的咖啡。”那是引自洛夫诗的句子;下一段接说,“等你完全康复,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吧!”那是作者自说的话。

各色各样有容乃大的散文

希尼尔借鉴詹宏志关于“好看的就留下来,不好看的就淘汰”的小说编选取舍,对所选“是否合于其他严肃文化评论者的口味”“任其自然”(见2017年文选序)。2018年文选的小说,当然也希望是些能入读者“好看”门槛的作品。

结束语

余宁《轻小说10》,每则“轻”至只有一句,倒把人生百态写得十分生动传情。林子《跳蚤纪事》,借跳蚤反过来控诉人类对地球环境的破坏。

荆云《静止的必要时刻》,是开年不久发表的作品,透露作者为准备面对未来做了许多设想。从文章各段摘下这些断句:“生命里有些必须静止的时候”;“风雨可能不停,还是要等待许久,树会疲累么”;“心累成了一个刷上无奈暗彩的呼唤,弱弱的,甚至算不上呼救”;“有时候,在睁开眼的瞬间会有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也许新开的门要面向哪里仍待命运之神的确定”;“囊括在省略号里的宇宙是想象不尽的深与广”;“话不要说尽的保留,允许故事的尾巴拖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艾禺《与老人相处测验》,是一张测试“是否做好准备与老人相伴一辈子”的问卷设计,最后揭秘,“这其实是份测试你适不适合养猫的问卷,试看把‘老人’的字眼换成‘猫’,你一定会发现有乐趣多了。”

周汝昌谈诗词鉴赏,引杨万里的作诗理论,说“去文!去理!去意!这样的才叫诗!”他还说“真正的诗,既不是耍文字,也不是在那里跟你讲道理”,劝人读诗时“不要死在他(诗人)的句子上,你要活,你要体会他要说的是什么,你别跟他在字面上打架”(周汝昌,《唐诗宋词的鉴赏》)。

接着《病室手记》,忍痛往下说到荆云。

希尼尔《生命里闪着微亮的光芒》,总题下含六个微型,各有不同风采。《我的哥哥》中,学生根据老师同一命题写作文,他没有哥哥只好把二舅公的遭遇当哥哥的来写,“那年风起云涌……我看见一个黑衣人在挣扎的二哥头上开了一枪,然后就倒下了……”,老师骂他乱编故事。两则《高楼抛物》,抛的都是华文书,抛物的情景不同,作品想说的话则一。

年度文选在诗的编选上,面临的篇幅局限因此也越发严峻。不忙着跟诗人的用句对着干,不随便要求别人被自己一眼看穿。这是编选时考虑的原则。既如此,也就不强作集里30首(或帖)诗的解人,只就阅读时的感受做以下泛说:

在所有文学中,诗属样貌最为独特,也是面对最多“读不懂”责难的文体。我们特地收入早报《阅读》版,陈宇昕回顾30年前洛夫诗所引发论战的文章,正好与此有关(见本年度文选附录)。

梅筠《点亮心灯的声音》、语凡《致陌生人》、陈瑜燕《你来自叙利亚》、牛油小生《阿卡贝拉摇篮曲》、陈华淑《石榴和她的女儿》、陈凯宇《牛皮癣是我》,从短到长排列,都处理的是和人与人交往或亲人(如父子)相处相关的,某种也许尴尬不明的人际关系。梅筠白描异族老少的细小互动,倾诉陌生隔代人也可以有能“点亮心灯”的亲情般温暖。陈瑜燕怀念异国友人,在封闭、战乱造成失联的焦虑中,“期待着和平的日子,期待着没有战争的世界”。语凡向“陌生人”致意,说的是“人与人之间首先是陌生,然后是熟悉的陌生”,说的也是“有谁不是孤独地诠释着孤独的自己”。牛油小生写信给天人永别的外甥女,用文字作阿卡贝拉(无伴奏合唱),先是琐琐碎碎、天南地北,然后是“我们也都要努力做善良的人,以后才可以到天堂和你团聚”,无伴奏没有其他声音干扰,可以是直击心灵最脆弱深处的一记重锤。陈华淑实写和两代帮佣石榴与嗡嗳长期相处,陌生人变成家人的经过,以动情的笔触娓娓道出。陈凯宇写牛皮癣,切入爱情和亲情的角度意想不到,从“我们都无药可愈”,“我们何以沉默”,到“牛皮癣是我”的认命。

冼文光《内部飞行》,诉说理想无法实现的无奈,淡化理想向“好日子”现实生活妥协的困难。朦胧的场景,飘忽的语言,散文诗般的铺陈,隐隐见对曾有“美好回忆”的某地印象败坏的懊恼。

在所有文学中样貌最奇特的诗

毛丽妃《蒹葭苍苍》是个另类的书信体小说。三封信,18岁的蒹葭写给40岁的蒹葭,40岁的蒹葭写给18岁的蒹葭,40岁的蒹葭写给65岁的蒹葭。时光的错乱,际遇的因果,交织成的竟是一曲华文、华文教育和华文教育工作者的哀歌。

林高《那时 那地 我是孩童》,通过随友人返乡时的所闻所见,侧面带出动荡年代曾经的现场。“黑区”和“新村”;“大人的痛苦与惧怕”和“童年的无穷趣味”;定时关灯进出搜身的严格管制,和当年孩童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是“世外黄梨源”。现场和印象,经过时间洗涤或磨损,就有了如许连串的反差。林也《九条桥》,写的也是已经消逝的童居,但那是他自己的童年。“那一段宁静安详的乡居日子和一些生活琐事”,除了有若干从“红毛桥”到“宏茂桥”的乡土典故,也留下“如果隔天不用上学,真好”的童心。

在这个密集阅读的经验中,对文学的敬畏,对文学魅力的倾倒,越来越强烈;对愿意忍受寂寞,拒绝各种热闹的诱惑,埋首辛勤写作的所有文学人,充满崇敬之心。把这回编选的过程,视为一次向文学,向新华文学,向所有新华文学人的致敬。无论城里城外,也无论作品是否选入。

2018年,不写诗的城主继续把关爱的眼神投向诗人,编辑策划了“诗舟——载诗,与诗共舞”和“在你必经的路旁”两个诗的专页,“遇见文学音乐会”一个诗的专辑(配合同名活动分两期刊出的专题)。一年来发表的诗作,从2015年的196篇、2016年的208篇、2017年235篇,一路攀升至258篇。

殷宋玮《备忘录的备忘录》,追溯留学时在台北漫游书店的日子。从各家书店的不同风格说起,说到在金石堂文化广场把夏宇诗集《备忘录》“握在手里摩挲”终于放下没买造成的遗憾。从中,他总结出“市场区隔以及文学品味的双重武断性”的教训,并循“文青是怎样炼成的”角度,回顾当初那种“是要坚持又冷又硬又不近人情,还是要华丽转身拥抱小清新”的“琢磨与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