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中，怨、怒、恨是同个家族，汉语一样让它立体呈现。年少时阅读，遇见“咬牙切齿”的描写，会情不自禁跟着齿痒磨牙，恨不得帮着故事里的主角，把坏人一口解决掉。初次接触“七窍生烟”，先好奇人体的七窍到底是什么冬瓜豆腐？琢磨半天，始知它是头部的七个洞口，双目双耳双鼻孔，搭上尊口，何事能让人气得七孔冒烟，那简直是杂技表演。想起小时候咖啡店里闲云野鹤般的“鸦片仙”，燃着自卷的烟草，吐吸之间，不知不觉两道轻烟从双耳袅袅而出，俨然清云出岫。
初中时啃读文学作品会考准备书，接触到“魑魅魍魉”，四鬼火速冲你而来，还来不及搞清楚它的具体含义，心里便直呼：群魔来了！“魑魅魍魉”四字，皆从“鬼”旁，只要认得“鬼”字，虽不识诸鬼庐山真面目，也当下断定，小说的背景必然是众鬼为孽的世界了。惊魂甫定，往辞书里寻思，古汉语里头，魃、魈、魖、魆这些不同妖魔鬼怪的身份识别，都被今人一了百了简化成一个“鬼”字。
少年时阅读中国历史故事， “千刀万剐”一词现形，便觉“肉紧”。野店厨子现场往活驴腿上割一块肉下锅烹调，驴子号叫不已，好端端一个人，有思想有五感六觉，被利刀无情片肉千回万遍，刀刀凌迟，读着冷颤打个不停。那“剐”字，右边立着一把刀，想象它绕着受刑人的身体，一刀一片把皮肉割刮，撕心裂肺的痛浇上血淋淋的画面，那是特级凌迟啊！
我与汉字结缘一甲子，天天查辞书翻字典，入内探幽，但觉那是一卷舒展不尽的风景。汉字，是有五觉有画面的表情达意符号，具魔力。对着陌生的字词句，即便一时不明真义，也无妨，只要支付些许耐心，与它潜心对望，便有反应冉冉在体内作怪，仿佛望见了新鲜切片的凤梨，立时牙酸齿软，满口生津；或像旅者误入窄巷，忽闻榴梿烈味而匆匆掉头走人。面对“芒刺在背”一词，我生活中的经验火速前来对号入座——忆起服兵役时在南台湾的深山里行军，回到营地，大家脱下军服，忙着细数身上的“红点”，手脚腿背，点点斑斑，仿佛夏夜密布的繁星，那是在山野里穿越琼麻林时留下的战果——琼麻，一种遍地生长带刺的植物，行军遇见它，无可闪避，硬闯而过，腿脚遭虐，一路上肩背遭它刺扎，针针都痛出血来。
新加坡雨天雷电多，闷夜倾盆雨下，闪电与雷公激战，在天际电光雷鸣密集往来，可长达大半个小时，像爆发一场心惊肉跳的鏖战。害怕雷鸣电闪的朋友，遇见“五雷轰顶”一词，且不究五雷是何方神圣，那文字给人的直觉，就是惨，就是命悬一线，就是遭遇石火电光的狂轰滥炸。 “五雷”，以“五行”挂帅，金雷、木雷、水雷、火雷、土雷，联袂会师，前来讨个说法，简直就是核爆威力，一轰下来，注定骨肉尽化硝烟。戏曲里那句“杀千刀的”，在锣鼓齐鸣声中，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体被剁千刀的画面，哀号和着血腥，惨成一坨肉酱，亲人目睹，不成“断肠人”也难。那“肝脑涂地”，又是怎样的状况？这四字一排开，脑里显影的，软绵绵的肝脑不都酱糊了吗？
恐惧忧虑之外，你也能从文字的外形感知喜悦伤心之一二。小时候面对“哭”字，死活都觉得那两个小“口”，明明就是一双大眼眶，笔顺最后那一点，正是由衷滴出的伤心泪。面对“苦”字，看着看着，一个眉皱嘴愁的脸庞就显影了。多与“笑”字对视，相看两不厌，觉得那方块“笑”字，会魔幻般浮现它对你的梨窝浅笑——这字形的上半部，怎么像童子双睫对剪，向着你笑意盈盈呐？汉字的图画魔力，犹如仙女棒，任意点燃你的想象空间。说到笑，想起“一笑倾城，二笑倾国”。颠覆啊，汉字，佳人一个笑，就让土崩墙塌、山河失色。其他如“眉飞眼笑、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尽是肢体带着欢悦心情的画面，千年方块，携来五官的动感，博君一粲。
生活里陪伴恐惧的，往往是忧虑、紧张和痛苦。汉语表达这类情感时，喜欢与身体器官挂钩，读着心感强烈。说及痛，想到“锥心”，当年在书刊里与“锥心”一词邂逅，想象一把锐利锥子直往肉心里钻的场景，不禁闭目咧齿，那是极至的痛啊。看看“百爪挠心、揪心扒肝、撕心裂肺、剜心裂胆”，心肝胆肺，俱遭蹂躏，文字感觉都立体，读着直叫头皮发麻。近年来流行但还未取得语文法定地位的“蛋痛”一词，力道生猛劲足，那痛是男人的专利，女生体会不来。小时候天旱制水，我们到公共水喉排队挑水回家，一帮妇人边等边聊，说着害洁癖的老妪遭人戏弄，在水龙头上留下一坨屎，让她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用了“捶心肝”这样的字眼，觉得心肝脆弱，岂可对它无理施暴？软绵绵的一副心肝，不断遭人捶打，那种伤损程度，与“肝脑涂地”是相去无几了。“坐卧针毡”时，千针携手上阵，刺着你尊贵细嫩的屁股，你不得不承受着一股密集奔来的痛感，针针都刺出血汗来。看到“如履薄冰”，不免生出高空走索的恐惧，深怕差池半步，薄冰碎裂，尊体就直下沉陷水底。从扁担挑水，我忆起《水浒传》“心头挂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描述，读着忽上忽下的心情加速冲撞起来，既有乱感，又具音效。
（作者是本地作家）
汉字，是有五觉有画面的表情达意符号，具魔力。
都说处变不惊是优秀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听着就是一种心理高度。“四两拨千斤”，从容淡定，也就是“谈笑用兵”的意思了。强敌叫阵城门前，孔明城楼上抚琴而歌，潇洒智退强敌，这该是心理素质的最高境界吧？千多年前，杜甫诗寄李白，赞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文字而能使鬼神泪湿衫巾，那是无形无边的力量。李白的文字魔力，乃至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