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高缨老师每次见到我,都感叹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很多文章已经无力写出来了。他总是督促我要勤奋写作,将来一定要有所成就。面对他的殷切期望,我心中总是感到愧疚。然而这次是最后一次了,而我的愧疚却成了永远。

好几年前,旅居新加坡多年的中国剧作家、好友乐美勤君来我家,随身带来一幅尚未装裱的书法作品,说是我家乡版画家李焕民先生当年写给他的。20多年前他移民新加坡,特地从上海带来南洋,如今又把它转赠给我,真有点秋风落叶的意思。他说,让这幅字重新回到川人手中,心中才算踏实。

峨眉山一段桥桩漂流万里,被日本良宽法师拾得,后来回到峨眉清音阁建立良宽诗碑,被人们传为文坛佳话。四川版画家李焕民书写的这首高缨七言律诗,从成都出发,原本要带去日本送友人,途中却阴错阳差赠给了时任上海文化局局长的乐美勤。几年之后,乐美勤又穿洋过海漂流万里将其带来新加坡,不意由他珍藏20多年后,最终竟又辗转流转到了我的手上!我同高家商定,将尽快把它精心装裱出来带回成都,让它永久落户“高缨书库”,成为另一段永远传颂的美好奇缘。

一桩真实的传奇故事

送走高缨老师,几天后我陪高家子女一起去看望他休戚与共的莫逆之交流沙河先生。现在回想起来,沙河老师当时可能已患喉癌,他声带失音,只能勉强用气声说话。我贴近跟前听他说:“高缨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是共产党里头的犟拐拐。正因为如此,他到后来内心很纠结。”

良宽有知喜弹泪,

良宽从海边捡到这段桥桩,发现上面有五个篆刻汉字“峨眉山下桥”,知道来自佛教圣地,便视为宝物珍藏起来,并在这块漂木上亲手题诗:

2018年春天我回成都拜会高缨老师,特意用手机将这幅作品拍成照片给他看。那时他刚从一场生命的大劫难中复苏过来,快89岁的人了,坐在轮椅中,渐渐开始恢复了一些记忆。他甚至讲起我书中写过的一些人物和细节,十多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居然还记得那样清晰准确,真令我感到吃惊。但是,对于上述他为峨眉山良宽诗碑落成写的诗,记忆反倒模糊,或者说差不多想不起来了。

书法遒美且清新;

化作秋雨染峨眉。

原来竟然是我30年来的恩师、与我情同父子的高缨老师的诗作!这就更是一段非同寻常的奇缘了。

那次我们也去了印度尼西亚峇厘岛,海边看日落,梦里听涛声,白天观古寺庙,晚上看皮影戏。回想起来,那是高缨老师生前最后一次出国旅游,在那些日子里,他显得比以往更加心情欢畅,精神焕发。

记得家父去世那年,我在莫斯科急就一篇《父亲的平凡》寄给高缨,他不但逐字逐句为我修改,还一字一句重新誊写,更亲自送交报社编辑手中,嘱咐一定帮忙发表。后来文章发表了,高缨夫人段传琛说:“我家高老头写作一辈子,为别人誊稿的事,你是第一人!”事实上,高缨老师不仅是我一生的忘年之交,更是扶持我走上写作之路的启蒙良师。

高缨外孙女鹿鹿走上前来,要向沙河爷爷读一段自己悼念外公的文章,又担心爷爷听了觉得写得不好。沙河老师鼓励说:“什么叫好,什么不好?只要感情真挚就好!”

(写于2019年12月4日)

高缨老师去世后留下几千册藏书,很多是文坛挚友签名相赠的珍贵文本,也有当年我从新加坡带回成都送给他的。后经高家商定,一致同意全部交由我代为保存,在成都芙蓉古城的琅缳斋内专门设立一间“高缨书库”,一起来这里共同凭吊和纪念高缨老师。

——1990年峨眉山良宽诗碑落成高缨诗,李焕民书

李焕民是中国著名版画家,曾担任过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我知道他的大名,是从小看他的藏族姑娘版画系列作品记得的。多年前曾一度在成都见到他,我还特地为他拍过照片。

这幅行云流水的书法抄录的是一首七言律诗:

良宽法师(1758~1831)幼时受到良好的汉文化教育,15岁左右就读于汉学名家大森子阳的私塾“三峰馆”,习四书五经及老庄哲学。他平生寡欲恬淡,超然于毁誉褒贬,孤独清贫而落拓自在。他住草庵,行乞食,容膝易安,不改其乐,迥出时伦。据说,他曾习过二王、怀素、黄庭坚的草书以及小野道风的《秋荻帖》,同时从日本假名书法中得到灵感,其书法与当时的寂严、慈云齐名天下。

两段漂流,一样回归。有时想想,人生何尝不也同样是一场周而复始的漂流?

流寄日本宫川滨。

2005年,我邀请高缨夫妇来新加坡我家组屋小住一个月。我们一起去拜会民间园艺家君绍老先生,随他一起到植物园参观,听他介绍南洋热带植物和花卉,又去蔡厝港坟场祭拜他的恩师,来自高缨夫人家乡贵州的彭梦民老师。我介绍他们认识本地作家骆明、尤今,带他们参观国家图书馆、历史博物馆、晚晴园,游览圣淘沙岛,请来老朋友韩山元冒雨为他们导览新加坡河,听他讲述新加坡近现代历史。我也邀请高缨老师到我供职的《联合早报》,配合华文报合唱团排练《黄河大合唱》,请他为全体团员讲解黄河和它激荡人心的故事。

古木漂流一梦回,

一生的忘年之交

不过,直到这次见到美勤兄送来的这幅草书作品,我才恍然醒悟,原来这位成就卓著的版画艺术家同时还是一位老道的书法行家。

分明峨眉山下桥,

你常来我家做客。年龄的差距并不影响我们思想感情的沟通。交谈的话题是广泛的,从国际问题到国内的改革,从社会的进步到现实的弊端,从文学艺术到人生的真谛。你那略显忧郁而又炽热的眼神,透露出心灵的真诚;而真诚,是为人为文绝不可或缺的素质。

话说1825年,我的家乡四川一次山洪暴发,把峨眉山上一座木桥冲毁,其中一根长8.7尺、直径2.9尺的桥桩沿河而下进入岷江,随后穿三峡,出东海,一直北上漂流6000多公里,漂到日本新潟县海边的宫川滨,偏偏碰巧被当时的日本著名高僧和诗人良宽大师在海边拾到。

良宽这段佛缘一时轰动日本,广为流传。据说大师因此还曾萌发朝圣峨眉的心愿,却始终未能如愿。

高缨是一位富有深情和良知的诗人作家,待人诚恳友善,为文清丽多姿,心怀深厚的社会责任感,在中国文坛享有很好的声誉。1991年我去上海为巴金老人拍照,就是高缨老师亲自为我介绍的。巴金说:“既然是家乡高缨介绍来的,就满足他的要求吧!”高缨的小说《达吉和她的父亲》以及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影响至今,早已成为一代经典。现今的中国卫星发射基地西昌被美名为“月城”,也是因为当年他的一部柔情似水的散文集《西昌月》传扬开的。

他说,他同高缨是60多年的朋友,他们这一生从满怀理想到理想破灭,到头来都是大梦一场。认识沙河先生30年,这回见他说到这里,我第一次发现他眼中闪出盈盈泪光。(万万没有想到,九个月后,敬爱的沙河先生也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和高缨老师相识,最早是诗人学者流沙河先生介绍的。30年来,我们结下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生死难忘。高缨曾在我的《荡起命运的双桨》一书的《跋》中这样写道:

我不得不自己去查询有关资料,后来知道这是一桩真实的传奇故事。

这事让我颇为感动。

两段漂流,一样回归。有时想想,人生何尝不也同样是一场周而复始的漂流。

我明白,他这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

清音阁下立诗碑。

2019年2月,高缨再度病危,我从新加坡特地赶回成都陪了他人生最后一程。临终前两天,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紧紧握着我的手,透过氧气面罩,艰难地问我几时回来的。他挣扎着,似乎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我说,但隔着氧气罩,话语已变得模糊不清。我安慰他别说了,好好安静休息,他要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了。临别时,他艰难地把两只手从被单里挪出来,望着我,双手在胸前抱拳,眼角慢慢流下一行泪来。

设立高缨书库

不知落成何年代?

1990年,中日友好汉诗协会为完成高僧心愿,在峨眉山清音阁下修建了良宽诗碑亭和亭前的索桥,以促进两国友好往来和文化交流。这正是高缨老师当年有感而发赋诗以铭的缘由。

曾有一段时期我长年在国外工作,无论在开罗还是莫斯科,在迪拜还是黎巴嫩,高缨老师总是在电话中一次次要求我把国外的生活写成文字寄给他看,然后经过他修改后推荐给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