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道德,文学的道德就是同情人性,关注人性,人性有很多丑陋的东西,文学是展示人性的空间。
这是作者张爱玲的叛逆。她写爱情关系,起初不是为了爱情。女主白流苏走向范柳原,是为了得到婚姻,得以离开迫害她的大家庭。因此,当花花公子范柳原见到她就开始说些挑逗的话时,白流苏以守为攻,对他露骨的调情不直接回应。
但卡波蒂这篇小说的女主郝莉,个性活泼,阳光,很好玩的一个人。这个女孩后来说了一段话,是成就女孩个性最闪光之处。女孩说我知道他(好莱坞制片人)要培养我做明星,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可能成为明星,如果我聪明到可以成为明星的话一定是不堪的。这句话很有分量,走向明星的道路会付出代价,也许非常不堪。
《倾城之恋》,如果我们不看小说,一定以为这是个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非同寻常感天动地。但是你看完故事才明白,是对小说题目的嘲讽。
在第一次去香港这一段里我们看到什么?是爱情游戏,不是真的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特别是白流苏,她一直在守,即使他和她讲死生契阔这个诗经的故事,她也没有搭腔。你会觉得,在精神上,白流苏和范柳原没有交流,她关闭了自己的内心。
我一直很反感人们给人物贴标签,一看到这个女孩子说她最向往的地方是蒂凡尼专卖店,便说她是个拜金女。如果这个故事里面没有女主对蒂凡尼的向往,这个人物将大打折扣。因为成功的文学接近生活的真相。名牌钻石店很美,对城市女孩子有吸引力,这很真实。喜欢名牌没有错,如果为了名牌出卖自己,就是价值观的问题。
张爱玲“去浪漫”化地写了战乱时平凡男女“有限度”的情感和匆促婚姻。我们平时看到的爱情故事都是经过了修饰,经过了美化,张爱玲从来就是要把生活的真相撕裂开来给你们看。把一个旧式女子如何步步为营,最后达到婚姻的目的写出来了。在她笔下,他们不是没有爱,有爱,但这个“爱”是在利益先行之后滋生出来的。所以,白流苏在结婚以后心里仍然惆怅。她觉得,是香港沦陷成就了他们的婚姻,她差点结不了婚。
范柳原是一个情场老手。他讲的情话,从白流苏的视角觉得是调情,所以她采取的方式是守住自己。为了不上他的钩,心里一直在算计。于是,他们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却没有发生故事。
再看卡波蒂的《蒂凡尼早餐》。
她到香港以后,当天晚上范柳原吻她,吻了以后上床了。第二天范柳原说要到英国去,白流苏说我想和你去,范柳原不让她去,说两年半以后我就回来了。这个时候白流苏认命了,她离开家了,只能听范柳原摆布。
她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面,并没有得到爱之后的欣喜,而是黑暗的想象。她想我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可以做什么?打麻将,拼戏子,和那些姨太太们一样……她想我是很自律的人,我可以不做这个事情,可我怎么可以忍住不让自己发疯?这是什么爱情?他和你好了,给你房子,最后的结果是感觉自己可能会发疯。
“非道德”在《蒂凡尼早餐》里更加鲜明直接。小说里的女主是一名交际花,是风尘女子。在书里面却是作为正面形象描写,没有负面语词,书中的“我”和咖啡馆的店主,都很爱她。我们很少看到中国故事有这样的人物。我们也有《杜十娘》这类故事,写她痴心一个男人,被他骗了以后把宝石扔了然后自杀。在这些故事里,她们都命运悲惨。
然后徐太太又出现了,说要把白流苏带到香港去,当然是范柳原的意思。白流苏看出徐太太在拉皮条,她把她带过去是因为范柳原和他们有生意关系,她是把白流苏送出去讨好那个男人。但白流苏还是去了,带着赌徒的心理,她想为自己赌一个婚姻,假如输了,便是身败名裂。这个封建家庭出来的女人,居然敢!
卡波蒂当年的小说走不进《纽约客》这类纯文学刊物,他的小说发在《时尚芭莎》。听起来是被归类于流行小说,事实上,50年代的《时尚芭莎》,是找新晋有前卫意识的作家发小说。
他后来接了一句话说,人生有那么多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生死离别不能掌控,怎么可能对未来有长久的契约呢?表达他及时行乐背后的悲观。
这里“非道德”化描写是什么?这个女生宁愿成为一个有性交易色彩的交际花也不要成为明星。当然她没有说我不要成为明星,她说我要成为明星,但是要保留我的自我。成为明星的路上,会有很多限制,因此她更愿意做交际花。
然后她回到上海,这个时候白流苏对范柳原还暗存希望,她觉得他们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没有上床,他还有可能找她。因此她在家里熬着。
一个风尘女子和各种有钱男人打交道,同时她要保留自己的个性和自由,卡波蒂写了一个立体复杂的女孩子。
爱情应该是非功利的,相爱不应考虑现实利益,不顾一切在一起,像罗密欧和朱丽叶。这便是爱情道德。
卡波蒂写了一个在社会上不被人接受的人物(小说改编电影时,很多明星拒绝演郝莉),他挖掘她身上可爱的东西,她随便、她放荡、她虚荣,但是她是纯真的。像村上春树所说写了一个放荡的纯洁,甚至比正派的人还要纯洁的一面,卡波蒂的人物超越了社会道德。所以,这篇小说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更加有名,如今是一百本优秀英语小说中的一本。
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道德,按照我们现在文学界一贯的道德标准,我们不会这么写,我们一定会写女主做这个行业是没有办法,充满了凄惨,没有选择,是生活把她变成了这样一个人物。卡波蒂不是这么写,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所谓道德,是社会多年来形成的一个善恶是非标准,题目中“非道德”用了双引号,超越了社会对道德的一些定义,或者说我们内心认同的一些标准。
我想,这里的“个人主义”,是指范柳原,在太平年代,他可能就一路玩下去,不想对任何关系负责。
可白流苏听了却很生气,说你不想结婚就说,不要兜圈子。女主人公直接把她的意图说出来了,我来见你,就是要结婚的。在一个用来谈情说爱的场景,说出这番话的女人多无趣多庸俗。然而,从白流苏的立场,“恋爱”于她是奢侈,她首先要解决生存前景,这是张爱玲的深刻。
《倾城之恋》里面的爱情关系是什么?充满了利益考虑。张爱玲很多小说没有什么好的结局,这个故事倒是让两个人结婚了,然而是充满嘲讽的“好结局”,她让香港沦陷来成就这个结果,于是这里的“倾城”充满了反讽。
想不到第二天,日本的军队进来了,香港沦陷了。因为沦陷,范柳原没有走,范柳原又回过来找白流苏。他们两人在浅水湾酒店,炮一直打过来,时时刻刻会死。晚上睡在一起的时候,白流苏在想,经过生死考验,至少可以和谐八年十年,这时候的她对山盟海誓仍然没有信任。
这个小说几乎用了近四分之一的篇幅写白流苏的家庭背景。这是个大家庭,她在这个大家庭里受尽屈辱,简直暗无天日。然后出现一个徐太太来做媒,要给白流苏的妹妹介绍男朋友,相亲时,白流苏也去了。白流苏做的“非道德”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可能的未婚夫抢到手。那天晚上,他们到舞厅,只有白流苏会跳舞,范柳原邀她跳舞,而且跳了不止一次。按照家里人的说法,或者按照我们一般人的道德观,这是介绍给你妹妹的男朋友,你怎么抢了妹妹风头?
小说里面有一段落令人印象深刻:范柳原和白流苏散步走到浅水湾酒店的后面,桥旁边有一堵墙,范柳原有一番感慨,他说地老天荒以后如果这个墙还在,如果你可以爱我一点,我也可以爱你一点……之后他将《诗经》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说成“与子相悦”。“成说”就是契约,然后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范柳原用“相悦”替代“成说”,意思是,互相看着高兴就可以了,透露他及时行乐的人生观。
《蒂凡尼早餐》出版于50年代,故事里的女性也是身处40年代,和张爱玲小说里的女性同处一个年代。通过小说人物,却看到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
《蒂凡尼早餐》改编成电影,有一个经典场景:电影开始的时候,郝莉拿着早餐在蒂凡尼橱窗前吃。于是有人说郝莉是拜金女。
“非道德”化不是按照社会既定道德来写小说。它里面一定有离经叛道的东西在。
我看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张爱玲这个人非常悲观,也非常叛逆,她不会认同你们对爱情的所有看法,她把一段情感关系里的种种不堪揭示出来,她要还原生活中的真相。所以她的《倾城之恋》是对人们认同的“爱情观”的反讽。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很多人认为是爱情小说,我想说,恰恰是对爱情小说的嘲讽。张爱玲所有的小说其实都在解构。
成功的文学一定是超越世俗意义上的道德是非观,文学便是挑战社会既定规则和秩序。
然后她收到电报,是范柳原写给她,让她去香港。她第二次去香港心里已经认输,即使结不了婚也要去,因为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和范柳原早就同居了。她不想白白背着这个名声,这时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成功的文学一定是超越世俗意义上的道德是非观,文学便是挑战社会既定规则和秩序。
范柳原找了一个佣人,留了一套房子给白流苏。范柳原走的时候白流苏有一些心理活动,张爱玲写得非常狠。
张爱玲直接感叹了: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容不下个人主义,但是可以容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古代帝王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从当年的周王到汉武帝,到唐玄宗,为什么?这个人太美,美到帝王可以不要江山,所以有美人倾国倾城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