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西格蒙·葛洛文的《口琴电影院》。曲声热烈,内心忧伤。人仿佛行走于空中,身体悬起,我想飞去捕捉天边的云朵。Wing啦啦wing啦啦。有客人断断续续进来,出去,进来,出去,一道一道亮光从外面裹挟而来,转瞬即逝,模糊的身影一晃。感觉自己霎那间凝固,那一刻影像定格。再见了,北京。
门一推开,灯光昏昏暗暗,屏息凝神,深一脚浅一脚小心地走进去,老旧红木家具高低错落,由坊主人从世界各地收购而来。漆画斑驳,岁月行走的痕迹。头顶上空,蓝调爵士乐低缓呜咽,只闻窃窃不见人。坐下好一阵子,才能看清对面谁是谁的脸。
这老板平时总是叼着一只烟斗,并不点着,就那么叼着。沉默稍许,他起身取来一把吉他,然后找来重音口琴,说是要再来几段口琴吉他双重奏。老板把口琴固定在一个专门的金属架子上,架子两端有一根皮带,可以调节,直接套在头上,嘴巴位置恰好正对着口琴,这样一来,手是手嘴是嘴,两不耽误。老板于是一边吹口琴一边弹吉他,一首一首连着吹,连着弹。就那么一直吹,一直弹。多是摇滚流行歌曲。吉他声混合着口琴声,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作者是中国作家)
我那时三四岁,总觉他们像地下党,那种电影镜头中常见的接头方式。要找的人几经周折,遇见,瞥一眼。像?又不大确定。究竟是不是?不能讲话,完全眼神交流。法国电影《虎口脱险》里经典一幕,音乐指挥家与飞行员接头,互相并不认识,怎么办?指挥家灵机一动,吹《鸳鸯茶》小调,吹的是口哨。喜感十足。看过一个阿尔巴尼亚电影,片名忘了,但记住了电影里的接头暗号,吹口琴。并无预先彩排,但琴声一响,双方配合自然而默契,高山流水,跌宕激昂,琴声也是压抑着,悠悠低低的。吹。吹吹吹。然后两个人长舒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上下摇晃。全程无一句台词。看得我神经紧张,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有一首歌我印象深刻,说歌似乎不太准,确切来讲是一支山西民歌——《想亲亲》。现在所能听到碟片里一遍遍放着的,都是后来经改编再加工的,不地道,不正宗。这民歌最早出自山西河曲,乡人随口就来,人人都能吟唱几句的地方小调。爸爸们用口琴演绎出来,自有另一种感动。心底似小溪潺潺,忧伤而疲备,带了厚厚的无奈。清贫寂寥,所有日子的艰难与窘困,都融进这小曲韵调中来。
有一次出差,回上海时已是深夜。地铁通道口站着一个年轻人,怀抱一把吉他,铮铮铮铮在那里弹拨,忘我而投入。魔都午夜的街头,面前过往人迹皆无,霓虹演绎白昼,喧嚣绵延不绝。我站住。心底忽觉清泉一泻,缓缓的,涟漪轻轻,眼睛里有点点星光。吉他就是这样,含情脉脉,惠风和畅,不会疾风暴雨,没有电闪轰鸣。六根弦上的情绪,需要点滴渗透,丝丝缕缕地倾述,讲给心爱的人听。弹弹,拨拨,心就软了,糯了,所有的花儿于瞬间盛开。若是换作吹口琴,会是怎样的感受?
坊老板40多岁,祖籍扬州,来北京十几年了,搞自由音乐制作,一头垂肩长发,寡言少语,颓废腔调式英俊。他喜欢自吹自弹自唱。那天,老板献上一支口琴歌曲——《被遗忘的时光》,为我送行。身边大大小小的花瓶一排一排,杂而有章,青花瓷,冰裂纹,伤痕于幽暗中生动起来,若涅磐重生,吹奏者宛如从远古策马而来。那天后来忽然下起大雨,电闪飞光,雷声轰鸣,雨声萧瑟中,口琴声愈显惆怅。一曲吹罢,人人不语。我人还没离开,已经开始怀念在北京的日日夜夜了。
不知为什么,口琴声总会让我想起江南的石板小径。小巷深处的油纸伞。
从北京回上海前,几个朋友相约去熟悉的烟斗坊聚聚。在潘家园附近。那地方后来拆迁,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口琴声于我而言,是启蒙是天籁是陪伴,是整个童年。父亲年轻时总随身带着一把口琴。我总觉得它不能算乐器。算什么呢?又讲不清楚。父亲每天一回家,吃饭前的这段时间,见缝插针,要充分利用。从裤兜里掏出口琴来。用一块手帕包裹着。手掌先在一排吹口上抹抹。手都没洗,抹什么呢?然后站到正屋的角落里开始吹。琴声不大,像故意隐忍收憋着,吹,吹吹吹。我写作业便写不下去了。琴声婉转悠扬,很好听。到休息日,家里有人来串门,多是父亲的朋友。口琴于是不再是单单一个人吹。几个人的口袋里都带着一把,掏出来也都先用手掌抹抹。爸爸嘴巴努一努,大家躲进里屋,窗帘拉起,熄灯。蜡烛头柔柔的光,亮起来,明灭摇曳。母亲在小厨房里边烧饭边放风。干吗搞那么神秘呢?我想不明白。琴声悠悠扬扬,吹起来了。
不知为什么,口琴声总会让我想起江南的石板小径。小巷深处的油纸伞。雨后的月光。于眼前琳琅闪耀,游移交错,忽而变成一根丝,一条线,我的耳边响起wing啦啦啦——wing啦啦啦。这光便跟着跳跃,闪烁。吉他似乎要比口琴更加浪漫?
记忆中,年轻的爸爸们每人一把口琴,各自有拿手曲目,偶尔会合奏一曲。口琴本身的金属味道,丝丝白亮,眼前一道一道光。琴声有几分像手风琴,但更清更脆也更孤单。几个人合吹,拍子是否搭趁,十分重要。曲调像是都一种基调?4-3-3-3,4-3-3-3,一高一低,一扬一挺。Wing啦啦啦——wing啦啦啦。母亲不由自主跟着哼唱。再看那边吹奏的人,开始动上了。先是肩头动,上下动,接着整个身子都开始动,口琴被一只手遮捂着,吹的人面孔渐渐潮红,那只手掌时不时开开合合。对面的墙上飞出一只小鸟,两只,三只,四只,啊,一圈小鸟都在飞,翅膀呼扇呼扇。我看得入迷。手掌一合一张之间,口琴便发出一种特别的颤音。吹口琴人的肩头与身体,遮捂口琴的手,动起来,都动起来,有时吹到动情处,弯腰屈腿跺脚,简直就是剧烈的全身运动。
记得有一年我回山西作协办事,与几位老师吃饭,报告文学家赵瑜坐我边上,那天趁酒兴,赵老师高歌一曲,就是唱的这首歌,开头一句——“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药蛋……”边唱边拿了筷子轻敲桌沿伴奏。这首民歌之所以打动人,是每一句结尾的最后那个字,要叠音加颤音,反复再反复。眼前出现蒙太奇影像。墨墨暗夜,女人深闺独守,辗转难眠,喃喃自语——“想你呀想你实格在在想你,三天我没吃了一颗颗颗米。雪花花落地化成了(那个)水,至死了(那个)也把哥哥你随……”曲调落落感伤,原唱本是女声,赵老师嗓音浑厚,并不那么热烈,但情怀愈加饱满,惆怅更甚。仿若听见女人心底一阵一阵轻叹,“啊这夜,我的青春小鸟,你慢慢飞啊。”民歌于民间代代相传,一路唱过来,声情并茂,感心动耳,如今几经改编,哪能好听?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