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幽澹似静院落花

至于周公练字练得最勤的是,在胃开刀后由内湖迁到外双溪养病的日子。他每天上午都写毛笔字,初以狼毫写米南宫蜀素帖,后常练张猛龙碑,一天三大张联合报,字写如斗大,一张写三行,最后一张写六个大字。其后周公因迁永和继居淡水,不得不将大部分练习所得丢弃,只留下12张自觉写得不错的,后来他以为写于报纸上无法装裱久存,故又将之丢弃。周公说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写过大字了,想起当时没留下半张,殊觉得可惜,因为好歹是当时苦练的成果。

几天前痖弦自加拿大来电,聊起了他自己的近况,说今年加拿大的枫叶又比去年醉人,而他的身体都好,只是近来似乎真的老了,写信时总有些许的字一时记不起来。但故人旧事依然缠心,时时想起在2013年底夜访周公时,倾饮数杯而尽的情形。60多年来就只有这么一次,独与周公长夜促膝漫谈对饮,却没有想到的,竟是一别永别。痖弦还说:“梦蝶已是一个完成的人了,他完成了他诗人的天职,他的诗可以流传百世的。鲁迅没有完成,他是小说家,却写得太少;茅盾没有完成,写了两篇长篇,就当官去了;老舍就完成了。而董桥也完成了,他现在还每年写一部书,有质有量。可是我是一个悲剧,写得太少,一辈子就写了一本诗集,就去做编辑。弘一法师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指的应该就是梦蝶这样的一个人。”

痖弦确是一向看重周公,认为周公的诗能经得起时间的洗练,百年后大概只剩下他的诗了。记得痖弦曾对周公说:“梦蝶啊!你若走了以后,你这个空缺,暂时恐怕没有人能填补。”

周公身故后,他的书法在拍卖市场上火红。友人黄月琴将周公与其他文友赠予她的书法在安德昇拍卖公司作了一场专拍,周公所书“无题”诗以75万元(新台币,下同,约等于3万4500新元)成交,长诗“蜂鸟Miss黄”更拍出120万元,成交价首度破百万元台币大关;后来“漫录管云龙新体诗”在沐春堂拍卖公司以320万元成交,创诗人个人最高成交纪录。我确信这是周公活着时万万没有想到的,确切点说,他更不会去想。当年周公赠我两卷他自书诗及一文友送他的一副对联,后来有人向周公征求公益义卖品,他向我索回对联,说这是书法名家,比他自己的字值钱。如今周公的字价格屡创新高,除了他的书法别树一格外,想来更与周公可敬的人格、传奇的一生及他在新诗上的成就分不开的。

我想了想,只知陈庭诗曾作联,请周公以鹅黄洒金纸书写以贺友人新婚,但不知是否写成条幅,当时没刻意追问周公,故周公的对联我确真没见过。远在2007年7月,我曾画了一朱丝格小联,乞周公赐书冰心集龚定庵诗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结果,周公请我去取时,竟不是对联,而是录了周策纵先生1931年春天就读衡阳的湖南省立第五初级中学时所集龚定庵句咏红楼梦人物诗。周公说生平没写过对联,尝试写了写,自觉写不好,而周策纵先生刚逝世不久,知先生与我有旧,故抄了这卷归我。

梦蝶师身故后,他的书法在拍卖市场上火红。我确信这是他活着时万万没有想到的,确切点说,他更不会去想。

见字总关情,且近来重读周公诗,“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即得相见……若欲相是,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心情更时为起伏,夜眠梦寐,周公竟来入梦。

董先生还说:“名字有‘梦’的人,命好,夏梦不就是如此。”我说:“周公也是命好,不知的人以为周公一辈子清苦,然他是安贫乐道,清心寡欲而无所求,视一切皆身外之物,苦是吃过的,但周公看破了就不以为苦了。周公对生活食用更没有要求,一张床板、一只馒头或一碗白面就能满足。而他生病时,普天下的朋友都会来守护他,这是大福;他活到93岁,是高寿。”

书法拍卖价屡创新高

因这“周梦蝶现象”,许多友人知我与周公相熟,他们见周公所书皆是小楷,只是长卷小笺之别,故曾问我周公是否写过对联,有没有写过大字?

我手中一卷《尚书省郎官石记序》,是周公第一幅赐我的作品,写于1999年端午前五日。当年将之装裱成长卷后,请了王北岳先生以篆书赐题引首“郎官蜨影”;其后汪中先生为赋诗“蒙庄椽笔写逍遥,飘渺真人在九霄。如此赏心应共契,同追妙善永今朝。与梦蝶先生久不相见,庚辰冬生后一日,天气晴和,展此卷觉有妙悟,正不在晤言一室中也”,记的是旧情。而98高龄的张光宾先生更以16字评其字:“轻捷幽淡,力能扛鼎。玄妙朴实,翰逸神飞”,评得也极为妥贴。至乙未年春分,董桥先生自香港来台北小游,我遂携书卷求题,先生写道:“梦蝶先生运笔如老僧坐禅,幽澹似静院落花之姿,引人远念。”

我认识周公十多年,他老人家主动写字送我,或应我所请所求,或长幅巨作或短笺数行,确实不少。那么多年,我倒只有一次亲眼看过周公如何运笔。周公先在留有宿墨的砚上以墨磨上数圈,不求浓烈,但求可用,因他写字一向多用淡墨,接着以中楷笔蘸墨,再把笔尖上淡墨抹匀,然后在砚边将笔尖稍为折曲始作书。周公行笔虽极慢,然却力透纸背,笔画有时虽淡若游丝,总能气贯如一,苍劲有神。董桥先生曾说启功对他说过写字时要慢,不可快,更要精神专注,不可潦草,这样才会有福气。

周公的处女作

周公自70年代起便常研墨作毛笔寸楷,如褚遂良《哀册》、王羲之父子《乐毅论》《东方画赞》《洛神赋》等,每晨临之不倦。

(作者为台湾作家)

痖弦虽早已不写诗,但他永远是可敬可佩的诗人。美国诗人惠特曼不也是终其一生只写出一部《草叶集》么?从前痖弦在为我题《痖弦诗集》时曾写道:“虽然熄了火的火山,总盼望自己是一座睡火山,不是死火山。国威老弟知我谅我。”这似乎雄心犹在。然而痖弦不写诗后却做了编辑,靠着他的慧眼,为文坛挖掘培养了不少人才,其贡献之大,影响之深,至今为人乐道。且近年他还将他当编辑时与当代文人往来的3000多通书信,无偿捐给“台湾国家图书馆”保存,套痖弦的话,他“是尊敬文字的一代”。

周公说过痖弦是文友是同乡,比谁都亲,对他更是特别关照。在痖弦与张桥桥结婚宴客时,痖弦请周公出席,言明人到就好,不必送礼。周公说当时结婚送礼行情100元台币,他不好意思不送礼,左思右想之际,刚好看到清人张船山妻子林佩环写的一首诗:“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觉得最合适来形容他们,因为张桥桥很清瘦,于是就用毛笔写了一张裱好,去喝喜酒时权作贺礼。而没想到,痖弦收到后万分高兴,并立刻挂了起来,在场嘉宾看了都觉得周公的字挺秀。周公说这是他第一幅装裱好送朋友的作品,是他的处女作。

名字有“梦”的人命好

接着周公有一位朋友向他求索一帧,周公性格本就拘谨些,当下没有答应,觉得自己还是写得不够好,心想日后写好一点再写赠。然没想到过了几年,周公那位朋友突然辞世了,周公心中顿对这位朋友感到有所亏欠。而苏锡文在香港主持《中外画报》,其中除书画外,亦刊文章,故请余光中先生帮他在台北征稿,整理好后再寄到香港给他。余先生有一次请周公写了一篇文章,周公当时用钢笔写的。苏锡文看到周公的字后,觉得字很清秀,故希望周公写一张给他登在《中外画报》上。周公和我说,经过前面的经验,他这次就大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