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专属情诗的抒情时刻即便哀伤,并不失其“纯粹”,不带“毒素”。只是,“纯粹”若此的时刻不多,出现时也短暂。更多时候,在翁弦尉的诗中,我们看见反讽修辞半路杀出,截断这股“纯粹”,将情诗一一情断成为分手诗。反讽是种很具攻击性的修辞:当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无辜受到波及的是读者,暗讽的是:怎么身为读者的“你”不知道?是否因为“你”未成名,所以对于自己没没无闻不知不觉?当反讽出现在抒情诗里,一个由读者来承接的“你”同样必须承受攻击。当然,借着反讽伤害我如此爱着的“你”,等于自我伤害;无辜的“你”如此被我爱上,这爱等同于自残。《触摸过你的Tinder的我的手》写道:

首先,关于“现代”、“浪漫”的分野,无论本雅明是否知悉,当年他未因循,应有一番迄今未见解释的理由。须知《恶之华》也收录了众多的抒情诗,其浪漫诗风与当代其他诗人的无异,例如《秋歌》(Chant d’automne)便是。《应和》(Correspondances)同样抒情,如歌似咏(lyrical),并且遵守商赖体格律,但是感官强烈,诗中音声与香气的交织层次分明,此外就不知所云,含意晦涩。若强行套用“现代”、“浪漫”二分,彼此在诗中构成的灰色地带便无从辨识。

至于抒情诗中最“纯粹”的诗种,则数情诗。能归入情诗的,或含有情诗元素的,《蜗牛起义》中至少有六首。六首之中,“旅馆”的隐喻一再浮现,像《如果能像离开一间旅馆,离开你》、《写在天空的情诗》,但“旅馆”也现身他处,如《水疗》与《新常态》。“做梦”及其“姿势”,除了在《牛》与《如果能像离开一间旅馆,离开你》,也在《密室中》现踪。于是有了这个印象:“你”是“旅馆”;我曾在那“旅馆”里睡着、“做梦”。是时候了,我应该离开“你”或是“旅馆”。然而我是否走得了?“如果能像离开一间旅馆,离开你”有多好,然而“你”毕竟不是“旅馆”。就算“你”是,离开属于“如果”,以致“我俩必将继续交缠假寐”。从此没完没了,还是天长地久,没人知道。

翁弦尉《蜗牛起义》并非只有调性偏软的抒情之作,诗集另外收有一组刚性作品,充斥了spleen的毒素。(作者提供)

本雅明《论波特莱尔的一些母题》开场,提到《恶之华》卷首之作《致读者》,认为波特莱尔是在诗中圈粉,发掘一种新的读者,他们不再青睐抒情诗,转而追求感官刺激之作。《恶之华》推出之际,雨果与海涅的抒情诗歌正在退潮,本雅明说那是因为群众经验早有不同,尤其都会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惊颤”(shock)经验非常感官,大大不利于“抒情”诗作的生存。据本雅明,这是“经验结构”发生变化所致(一个世代之后,雷蒙·威廉斯会说这是“情感结构”)。就在这种新的“经验结构”之下,《恶之华》催生了现代诗。

我们又回到现代诗的源头波特莱尔。现代性(modernité)一语最早出自波特莱尔之手;而“惊颤”,正是“现代性”才有的经验。由此推之,现代性的经验自然就是邪恶所开出的花丛(les fleurs du mal),只有长得丑陋才能摘取。“现代诗”应从这里借其灵感从严定义。马华诗人之中,少见有人能像翁弦尉一般写出丑陋而又催吐的诗,那是因为他胆子够大,可写刚性的政治反讽,心思也够细腻,可写柔性的抒情,甚至可两者共冶一炉,让诗的意义晦暗不明到极致。无论何者,他的诗中主体皆为不明生物,不是蜗牛、壁虎,就是各种贱斥的“她 / 祂 / 它”,各在承受这个世界带来的“惊颤”:有时还是加害者,给这个世界配送“惊颤”。这些诗作全部有如蜗牛的触角,我们的感官贴黏那里,焦虑得不知所以。就在翁弦尉精心的擘划下,我们终于在他这本现代诗集里,与我们极其不堪的现代性打了惊颤的照面。

阅读翁弦尉而会想到抒情,纯因收在《蜗牛起义》的32首诗中,至少22首用了“你”作为抒发对象。凡此未必都是抒情诗,然而因为“抒情”总有个对象,尤其告白时,总少不了一个重要的“你”。《蜗牛起义》并非只有调性偏软的抒情之作:一如《恶之华》的构成,诗集另外收有一组刚性作品,充斥了spleen的毒素。这组诗作以政治反讽为最大宗,供诗人作其不平之鸣。只是相较于诗人首部诗集《不明生物》,本集所收之刚性诗作数量偏少,显得《蜗牛起义》更侧重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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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颤”经验又在哪里?若说《恶之华》带来了什么“现代”经验,则有赖“惊颤”提供证据。就诗论诗,开卷这首《致读者》(Au Lecteur)就很令人“惊颤”。本雅明说得委婉,诗被他轻轻带过,其实这篇作品负能量满载,大肆对着读者吐槽,把他们骂得一文不值,被比作魔鬼、妓女、毒蜘蛛,外加粗言与秽语。此诗有名的结尾(艾略特的《荒原》还原文引述)就是“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指明作者、读者狼狈为奸,一块沉湎于感官生活,堕落不堪。戴望舒1947年选译的《恶之华》就省略了这首《致读者》,但在《译后记》中却有说明,有人“指斥波特莱尔的作品含有‘毒素’,以及忧虑他会给中国新诗以不良的影响等意见”。波特莱尔散文诗集Le Spleen de Paris,书名通常译作《巴黎的忧郁》。听来优美,实则spleen是不甚友善的“忧郁”,带着愤怒与怨恨的那种,不时引发忧郁症病友会出现的割腕与自残的动作。Spleen也算一种毒素。就像收在《恶之华》的《航程》(Le Voyage)一诗结尾,死亡是老船长,船员请他赐给他们毒药,大伙一起服毒来继续航程。类似这种“毒素”,这里或那里散播在《恶之华》“浪漫”的抒情诗里。使得意义原本清明的抒情诗,夹杂在这些遍地可见的“毒素”中变得难以理解。

此诗虽短,但是节奏明快,直指“你的甜言蜜语”与我的“满口诺言”都在唬弄,反讽之情不作掩饰。相形之下,《如果能像离开一间旅馆,离开你》则将节奏放缓成咏叹的调子,每个长句都变成此诗首句所说的“耐人寻味”。反讽不再以“你”作为攻击对象,反而藏身在意义不明的引号里(“当忠诚的对象已不复存在”,“当交往和记忆均以分秒计算”:这些引号是什么意思?)。此诗的主题没有不明(“我俩的相遇像一本装订错误的童话”说明这是一场错爱),但是浮现在诗行之间的不当推论(non sequitur)(如“床单苟日新棉被日日新枕套又日新”)又把意义搞得混浊。不当推论,外加功能不明的引号,在此诗里皆为反讽机制,让这首抒发情爱之诗蒙上一层阴影,错爱也更添上几分毒素。

翁弦尉写的已经不是我们想当然尔的那种抒情诗。情诗即便看似“纯粹”,背地里亦已渗进或多或少的反讽毒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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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易相信你的甜言蜜语的我的耳/……/吐出满口诺言的我的口/不明白为什么天长还能地久

至此,翁弦尉写的已经不是我们想当然尔的那种抒情诗。情诗即便看似“纯粹”,背地里亦已渗进或多或少的反讽毒素。前述举出的情诗如此,在我认为他写得最好的几首之中,更是如此。基本上,它们又可分两类。第一类像《触摸过你的Tinder的我的手》,展现快人快语,可举《沙尘暴》与《幸福之门》。然而即使像《沙尘暴》写得简短而又具象,诗的真正意思依然不明(为何“人们继续在他睡觉的时候”“留下一个难以修复的洞口”?)。寻无答案,果然在读者心中“留下一个难以修复的洞口”。另一类则是将这种作为反讽姿态的刻意晦涩深化,藏匿诗中以致不见,直到重读诗题才豁然开解,如把写屈原投江之作命名为《水疗》。此诗采撷大量楚辞中的花草植被,酝酿出一股浓烈的中国风,让读者沉溺在一片美感之中有如沉江,死在美中而不自知,其诱惑之深令人致命,成就了一篇力作(tour de force)。然而如果这只是“水疗”,结束在“你始终没有回来”,屈子死谏不就是反讽的白忙一场?《云南园新景》三首,侧写南洋理工大学的身世,也有白忙一场的喟叹。其一《自动开关的瀑布》(瀑布可以自动开关?),其二《江湖》(大学怎会是江湖?),其三《陈六使径》(陈先生“躺下去了/就是一条径”),看似风景速写,总觉有些什么“难以修复”,或是永远“躺下去了”。这里那里,翁弦尉诗中看似无害的轻描与淡写,看似只有花草树木的堆叠,看似情人错爱的抒情咏叹,都背地里被洒下针针刺刺,然后再抹上一层盐巴。不仅让读者白忙一场,还让他们受伤,却又找不到伤口。

若说翁弦尉经营的是恨意写作,不正确也不公平。然而,如果出身新马地区又熟知其华文教育史的话,便知处理《云南园新景》这种题材,很难不带怨恨。无力感往往加深怨恨,反讽修辞只好成为出口,如此这般,诗人写下了他的政治反讽。张光达在《不明生物》序言中,曾将翁弦尉诗作归为“后现代诗”,且与大马的“后殖民性”勾连,这种地缘政治的指涉深得我心。但是,由于“现代”一词作为诗的归类略显失效(尤其是用来指称二战之后的西方诗作),个人对于“后现代诗”一议仍有保留,反而觉得“后浪漫”更能包容翁弦尉诗的驳杂。这时波特莱尔便成为有用的参照,可以解释诗人何以时而是抒情的羊,时而是披着抒情羊皮的反讽的狼,进出他诗的草原。一旦诗人释放他的攻击性,各种“惊颤”经验便惊心动魄地出场。

经过《恶之华》如此操作之后,前一世代的“浪漫”情怀一去不返。但是抒情诗还在,却非雨果与海涅意思如此清明的那种。于是我们很难再用“现代”一词,把“后浪漫”诗的经验结构(或是情感结构)轻易解释过去。佛莱在其《批评的剖析》同样回避使用“现代”一语概括“后浪漫”时代的诗派,如法国象征派或美国意象派,仅只勾出“反讽”作为“后浪漫”诗的主要修辞策略。佛莱还说,刻意晦涩就是一种反讽姿态;虽指的是马拉美,亦应适用于稍早的波特莱尔。如果抒情诗在“后浪漫”时代里还有可能,似乎就要观察它如何与反讽修辞共存——甚至,如何穿透反讽修辞而续存,即便苟延残喘都好。我们似乎找到了阅读翁弦尉抒情诗作的方式。

翁弦尉的诗作取材驳杂,释放的情感浓烈多变,阅读起来深具挑战。震荡如此激烈的作品到底如何发生?作此提问,很难不去回溯现代诗的源头,自然便想起波特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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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作解答,似乎又须回到本雅明对波特莱尔的讨论去思考。

循此逻辑,现代诗便与浪漫精神两相对立。本雅明没用“现代”、“浪漫”标记诗人,但是雨果、海涅属于“浪漫”传统,他们写的抒情诗即“浪漫诗”,这种判断已深入人心。现在令人好奇的是:现代诗里,是否还留有抒情诗的空间?这个提问重要,因为涉及我们应该如何阅读翁弦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