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碧霞是吴渼同班同学,她兴致勃勃跑到先生家里要字,吴得先送她的是陶渊明特别有意境的诗句:“山色远含空,苍茫泽国东。海明先见日,江白迥闻风。”
吴渼中学时代与爸爸同校,她是学生,爸爸是老师。校徽是爸爸设计的,校歌是他填词的,校匾“中华女子中学校”也是爸爸的字迹。在爸爸无处不在的氛围里上课学习,想必压力不小。其实吴爸爸平日教课改卷,处理校务,课余到南洋美专教课,还要到会馆公会给头家书写联书匾之类的,为金石字画好友及泛泛之交题字作跋,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大忙人。难怪孩子们学习中所需要的东西,如字帖,只有等到爸爸真正空闲的时候才有功夫照应。
星洲沦陷四个月后得先喜获千金。住在厦门街口文达路的另一位德高望重的书法家许允之却惨遭厄运。原来他家二公子钺侯在检证时失踪,一去不返——那是那年过年的一大讽刺。少年生死不明,白发人送黑发人也难,唯有托住在隔街的吴先生刻个“无子”章来哀悼残酷的现实,十八年华还来不及快乐的孩子。许老是星洲大书法家,走在桥南路大街小巷时只要稍微抬头望望就可见其墨迹。就是不知许老钤过这方“无子”印吗?在什么情况下,是怎么样的心情,才叫吴老把这小小的东西,拿出来重新去经历丧子的痛楚呢?
对得先书法稍有研究的专人寥寥无几。据其分析,吴先生早年临帖入手,循盛清时期书家刘墉之风,写出来的字是墨浓体丰的。我们今天看到的,则是他以25岁高龄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以后的蜕变。那时候的书法也讲究潮流。吴少爷只身来京发现大家热衷碑文,离弃了字帖。也许是因为当时《张猛龙》《张黑女》《石门颂》《泰山金刚碑》等魏碑拓本充斥大小书店和琉璃厂,再加上清末金石学兴盛,学者们积极地考据,训诂、辨伪史料等,构成了清末到民国的新潮学术风气,延伸成崇尚魏碑的书法热潮。吴同学因此转浓墨多汁的字体为刀刃刻凿峭壁的碑体,从此他的字体无论是在会馆的墙上,或是街坊里的匾牌,校门口复制在铁板上的校名,散发出的是刻在石碑上的隽永气息。
我也开始问人找吴先生的作品。运气不错,买到1944年或1945年写的一幅下联《碧海阔逾澄》,这事情几个月前提过了(见“1946星洲美术X档案”,7.3.2021早报周刊,14-15页)。一日,给我唠叨了多时的画廊居然找到一帧盖满了印章的《得先印存》,源头还可追溯至张丹农。1956年吴得先为张丹农的个展在《南洋商报》写了一篇介绍文,称张丹农为“老友”。得先丹农两人亲密的关系其实表面上是看不到的,经由得先长女吴渼女士指点,方才领悟出来。
吴爸爸是吴渼高中时候的国文(也就是今天的华文)老师。几名介于1959年及1960年毕业班的女生们都特别喜欢吴先生的国文课,他讲课的模样她们记得一清二楚。吴先生爱坐在黑板前将历史、文学里的故事典故娓娓道来,必要的时候拿起粉笔,头也不回地写反手字,原来吴先生的黑板技术真有两下子。
满清末代文人吴得先,曾在新加坡的中华女中任华文老师,在本地留下不少墨宝,包括厦门街的永春会馆,以及延陵吴氏总会里都有他的墨迹。
姚细细是地道的后港人,吴先生的毕业礼物是唐诗“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戍临江夜泊船。”她特别珍惜,收着守着,带着它过门,跟人说这是她的嫁妆。林卿萍同学的“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不知是她喜欢的杜甫诗句呢?还是吴得先暮年感怀当年逃难到星洲,觉得自己与杜诗人也因为战乱流亡成都,同病相怜呢?谈起这段上国文课学吟诗的时光和吴先生的黑板字,女学生们记忆犹新。60年来她们细心守护着老师的书法,装框挂墙,瞧一瞧,扫扫尘,怀念那段浸濡唐诗宋词的逍遥日。
也许他在试刀,给自己的名、字、斋号刻了好几方,也给妻子陈涵芬(小名屯贞)刻印作为纪念礼物。涵芬烽火中顺利生下长女吴渼,吴得先迟为人父颇有感触,给自己刻了一方双头印来记录当时的心情:“六月二十二日渼儿生时,窘居寓所,亲故无一至者,思之莞尔顿然有悟,作此存纪。”
铁蹄下的生活笔记
琴声恐怕再也无法听到了,可幸的是吴先生写过的字在诏安、在新马还是可以看到的——在厦门街的新加坡永春会馆、新加坡延陵吴氏总会会所里,只要事先打个招呼,就会有人开门让你瞧瞧的。当然,在狮城小小的字画市场里,虽然不常,久久一次,吴先生的作品还是会出现的。
渼儿的字帖
细细的嫁妆
怡保真是个好地方,香滑的沙河粉,甜脆可口的马蹄酥,走在街上就能看到上世纪大书法家于右任、崔大地等人的墨迹。不过,在我来说,怡保最大的艺术贡献是为狮城守着早期中华女中的国文老师吴得先的两个大字。
吴渼小心翼翼地收着,60多年后拿出来秀一秀。正方形的习字簿,虽然是中华女中学生专用品,其实跟别家华校的大同小异,但内有乾坤,明明是大楷格式本子,页面并没有划上红线格子,而吴爸爸则是每页四四十六字,不偏不倚,四平八稳。我想起小时候星期天晚上会突然记起隔天必交的大楷两页,于是七手八脚磨墨抓笔赶工,搞得墨水四溅,脸啊墙啊都沾上了。写满了鬼符字的习字本我早就丢了,倒是吴得先为孩子们连夜赶写的字帖,给我们这种末日华校生留下了可以进驻博物馆的宝贵记忆。
满清末代书生
1956年教师节(原来旧时教师节是10月21日),老少都不用上学。吴得先那天怎样给自己放假呢?抽根烟呷口茶?还是弹弹琴?具体情况也许记不起了,倒是记得给孩子灯下研墨,埋头写了两本字帖。先是给渼儿写了《龙井题名记》(北宋高邮文人秦观写的,苏轼的好朋友)。写完后,儿子也要一帖,吴爸爸只好再提笔誊写近代多元知识分子文人姚光的短文《记烟霞紫云二洞》。一气呵成,停笔时已是子夜。
话说那日闲逛在一条寂静又破旧的街上,在对面街瞄见一匾老店招牌,上面刻着魏碑体“安发”,仿佛是万年的世尘也湮灭不了这两个字的泰然与光芒。下意识才脱口而出:“吴得先的字!”人已疾步跨街探个究竟了。近观横匾左下隅,果然没错,“得先”署名十足经典:“得”字的双人如刀锋入木,化成“今”去了人天,日字宽赢如日中天,而“先”字翘得潇洒。在潮热的怡保天里喜见好字,有如清泉洗涤。此刻才发现匾牌下坐着背心睡裤伯两名。他们经不起我这种新加坡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拷问,冷冷呢喃“不知道不知道”,就将我给打发掉了。
(作者是博物馆管理策划顾问兼美术史研究者)
寻找吴字
国运虽然动荡沧桑,历史的巨轮似乎并未打击到吴先生前半生的生活节律。他在祖父及父亲的庇护下养尊处优地念书学习,培养优秀学子应有的素质与学识。琴棋书画中吴公子最擅长的是书法琴瑟。他在厦门拍的一帧照片里看得出他身材是属于纤瘦型,手指恰似本世纪青年古典钢琴巨星——萧邦赛冠军得主丹尼特利佛诺夫(Daniil Trifonov)和赵成珍的手指,细长优美。难怪诏安古琴史里头吴得先总是名列前茅。
吴渼在22年前为父亲出版的《守琴轩》作品集里,书法那一集就收录了父亲给同学们写的毕业留言,穿插在会馆里的匾牌、对联、中堂之间,流露出来的是吴先生不苟言笑表壳下温暖的一面。看着这些看似顺手既成的小品,想着中华女中洁净的课室里,传来吴先生男中音的朗朗书声,滴滴答答地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想象狮城独立前夕,华校校园里的课堂生活。原来吴得先的书法不只是不朽的艺术,也是一代学子感情和记忆的承载。
2017年中旬我开始钻研战前星洲华人艺术史,除了上线读旧报,到国大中文图书馆翻阅前南大藏书之外,我还走访刘抗世家档案“考古”,到画廊“挖掘”,甚至冒昧追问老人的陈年旧账。而吴得先往往是一种小确幸的发现,他总是静卧在陈旧的华校校刊里、美专纪念特刊里默默地待着,与世无争。我因为长期窝于旧书霉晦之气,偶然页面一掀,朴拙流丽的吴派魏体字进入眼帘,显得格外舒畅开放,觉得这字清晰可以洗涤眼神,充电身心。
不是我慧眼,而是吴得先的字体太独特太好认了。
吴先生的篆刻不仅是艺术的造诣,细看下则是战时小市民逃难生涯的写照,富有历史价值。在他携妻小逃离到马六甲投靠同乡好友吴太山之前,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度日。此时书法作品并不多,但他并没有让双手闲着,反而篆刻了不少印章,有人家委托的,或他自己刻来纪事的。他用纤长的手指灵巧使刀,在印石的四侧篆了感时心语,为厦门街在日军入侵大肆暴行残杀之后的整10个月做了间接性的记录。
铁蹄下与贫困中蛰居,孩子弥月之时无法庆祝,刻下了一头是自己的名《吴育得先章》,另一头则是妻名《陈涵芬屯贞氏章》的共用章。此章三侧边款刻得密密麻麻,仿佛留给渼儿日后参考并谅解父母在她弥月时的窘境:“壬午六月二十又二日午正女亚渼生,其弥月无可为祝,与芬各用全名作此两面章以资永纪。它日渼儿睹此,其亦追问情况而惕然耶。得先刻并识于渼儿弥月。”
家中有女初成长,吴先生对这群高中生显然是另眼相看。他送与女儿同班的每名毕业生一幅吴氏行楷书法——在一小张宣纸上写句勉励金言,或学生们课堂里学过的诗句,充满老师慈祥的祝福,以及身为人师的自豪。
张丹农擅长画虎和篆刻,早在1937年就来办救国画展,一直滞留星洲与马来半岛到1975年逝世为止。他与得先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常常互赠字画篆印共赏共勉。《得先印存》便是吴、张二人互相观摩的产物。吴渼拿出父亲的线装印谱四册,是他1942到1945年间每刻一方印章必亲自钤印,边款必亲手拓,编订成谱。对照参考之下,更可以了解到吴先生在沦陷后三年零八个月的艺术创作节律与生活状况。光复后,吴先生就绝少操刀了。现今仅存的印章和印谱则是他篆刻艺术的绝唱,物稀而贵。
星洲沦陷初期(壬午年,即1942年,2月中旬),娇妻妊娠,两人提心吊胆地卧藏在厦门街仙祖庙旁的陋室里。刚好《得先印存》左下角一则边款文提到了:“壬午之秋赁居仙祖宫旁,凌晨钟声时发深醒,于世道人心,无不憬然有悟也。”
许允之丧子求印
吴渼家里的墙上至今还挂着爸爸的期望和勉励:“坚其志,苦其心,劳其力。事无小大,必有所成。”高她一届的黎润余同学则自己带上一本正方形的纪念册子,让先生拿来写他的吴体留言,是最合适不过了。听说张子梅是1959年全校最斯文的女孩,吴先生给她写的是《登鹳雀楼》的诗句。
吴同学学成归乡为人师表,在诏安中学当校长,厦门中学主持校务。他同时是琴瑟书法红人,有粉丝追随着。以我们今天的说法,吴校长可能是当年闽西的黄金单身汉。他的艺术名声跟着他来到星洲,想听他弹琴的跟他要字的人也不少。他常对人说,他逃难到星洲,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贵重的他送不起,只有以墨还礼馈恩。在星洲街坊豪宅欧体颜体群立之下,吴先生碑体的牌匾一枝独秀,带来一股清末民国时兴的新潮书风。
吴得先生于1893年中国福建省一个比邻潮州的诏安,是满清末代人。他出世两年后,中国跟日本打了一场败仗。七岁时,由国家支持的义和团针对境内的西洋帝国主义分子发起武装斗争,引发了八国联军镇压这场庚子拳乱,烧了圆明园,老佛爷狼狈逃至古都西安,最后签辛丑条约、赔款,让列强进驻北平,铸下了许多中国人一提起就咬牙切齿的深仇大恨。18岁,正是反清复明推翻帝制的辛亥年,共和民国元年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