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的新衣由当时的文化全能达人苏德(Ibu Soed)女士亲手设计。她用蓝底白花的八角星jlamprang峇迪布按照市长大人心仪的Barong Tagalog裁剪出印尼的男装朝服初版。我嫌它少了西式男衬衫的袖头,袖口宽松,还有脂粉味。市长穿新衣出席会议并没留下倩影为证。可幸那件衬衫由市长的表妹阿利特 (Alit Djajasoebrata)以鹿特丹博物馆东南亚典藏组纺织品研究员的身份代收入馆藏。1972年,市长显然习惯了峇迪衫,颁布了一条制服令,从此公务员必须改穿蓝色印染了榕树图腾的峇迪衫。国营机构,如大学、印尼银行、国家银行、嘉鲁达印尼航空等职员也紧接着换上新装。久而久之,峇迪衫成了主流体制与官方的代号,难怪近来90后的印尼知青反体制搞叛逆时,会坚持不穿国服。

我爸爸自认身材瘦小,穿上峇迪衫,总觉得峇迪大花纹吞噬着他。衣柜里就只有那么一两件,是备用的,有需要时才穿。1968年,他在某大保险公司谋得一职。一日公司派他到吉隆坡参加乒乓羽球赛,我们举家上下北征,美其名当啦啦队,其实是李家妯娌趁机出游。那几日他身穿直裁花色的峇迪衫,眼戴美式墨镜,留影国家英雄纪念碑台阶前,犹如电视小生,不像把拔。但此后他鲜少穿峇迪拍照了。

战后,男人的服饰有了巨大的变化。领带西装是殖民者的,夏威夷衫代表新生代的青春气息,假日休闲的联想与凉风习习的舒适。这衫的剪裁不太复杂,只要是有图案花纹的布料都可缝制成之。先是洋人服装店,做好夫人的小洋装,剩余的峇迪弄成男士的周末玩耍装。1952年,我国画坛四大天王出游峇厘岛写生时遇见一位身着峇迪短袖衣的“独眼”德籍画家,陈宗瑞给他拍的照,成了目前为最早的例子。几年后维多利亚中学毕业班里马来少年结伴海边郊游,其中穿着宽袖峇迪衫仰头迎风的小帅哥也是历史之见证, 他们十八、九岁,当年大约1956、57年吧!

那几日峰会谈判不甚理想,火药味充斥。拍照当天,首领们在苏总统的怂恿下换上华丽的峇迪衫。克林顿和吴资政个子最高,各据左右两头,他人顺序就位。他们之间的矛盾仿佛暂时撇开了,笑容可掬地朝记者、摄影师招手。虽然张力隐约存在——如马国首相马哈迪医生几日以来与美国争锋相对,拍照时虽然站在一起,肢体却是相悖的。即便如此,这年峰会的领袖衣衫色泽高贵整齐,洋溢大将之风,象征着东南亚在世界政经坛之崛起。此后,东南亚男士们大方地在官方场合着峇迪而呼吁天下,一来强化本土认同,二来是应付地球气温蒸蒸日上之“凉”策。今日峇迪种类日新月异,美不胜收,应有尽有,爸爸倘若在世,肯定能够找到他喜爱的日本银灰色系,好好地缝制一件靓衫给他。

男人穿了不自在的年代

研究峇迪三十载,未能断定峇迪衫诞生哪一刻。大家也未必想过,以为峇迪衫与生俱来。其实不然。峇迪布本来是当“裳“穿的: “裳”是穿于腰以下的衣物。将它剪裁成别种衣物是20世纪初外国人搞出来的玩意儿。当时在印度尼西亚的荷兰人、土生欧亚人就地取材,当爪哇人的方形头巾为桌布,或将纱笼、长布kain panjang剪一小块一小块作餐巾,或连接起来成窗帘布,花样百出。1930代欧洲掀起游轮远东旅行风,峇迪纪念品涌入爪哇景点区的街道摊子,女士的峇迪洋装也出现了。就是男装的峇迪衫久未问世。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惊醒了沉睡的狮子,美国一参战,大兵跟着战舰登陆西欧与太平洋战场,不打仗时穿夏威夷衫成群结队去逍遥,去惹事。

峇迪衫的高光时刻

从穿于腰以下的衣物 “裳”,到让男人穿了尴尬的衣,峇迪衫因特别设计的雅加达市长新衣“翻身”,更跃身国际政治舞台。

编按:李楚琳曾任亚洲文明博物馆高级典藏研究员、国家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亚洲美术史的研究。她的新专栏《长物新志》,将以21世纪的心境重温400年前的生活美学,两周一次刊出。

峇迪衫最明媚的时刻,是1994茂物(Bogor)亚太峰会吧。苏哈多总统是主人,他亲信的旅游局局长约普·阿菲(Joop Ave)是必然的康乐总监。此君苏拉威西北的欧亚人,身材魁梧,出道时当苏哈多夫妇的礼仪司。他精通多种语言,包括菲国国语,可以与菲佣侍者打成一片。约先生深切明白合家福是体现印尼软实力好时机,于是钦点峇迪大师伊万·提尔达(Iwan Tirta)制作各国首长拍照时穿的礼衫。伊万精挑细选,以缎丝作底料,染蓝色如午夜穹空,金色暖和不俗。每件画染上首长的国徽,例如,美国总统克林顿的是美国秃鹰,澳大利亚总理基廷(Paul Keating)的是袋鼠,我国总理当时是吴作栋,他的是国花卓锦万黛兰。

难怪。1968年峇迪衫的色盘选择不是中爪哇的宫廷褐蓝系,就是来自雅加达唐人区批量生产之廉价花花绿绿的水货,再不就是东海岸丁、吉二州不太起眼的土产。那时本地华男穿峇迪衫是一种符号; “去印尼做生意啊?” “有印尼、大马客人到访”的隐喻。一旦穿在身上,还要自我揶揄一番:“ 很花吽……”

隔海相望那一头的印尼男人,也认为挺尴尬的。明明是女人穿的纱笼,男人穿了会成笑柄。再说按规矩batik是下身的裳,让它爬到上身真是不成体统。雅加达市长阿里·萨迪金(Ali Sadikin)亦有同感。据说,在我爸爸到吉隆坡打球前后,萨市长原本打算穿上Barong Tagalog出席国际会议的。雅加达国产莎莉娜百货公司(Sarinah)的总经理十分质疑:“市长何以穿菲律宾国服来代表我国呢?何不试试峇迪类的衣物?” 萨市长听了冒火:“莫非要我堂堂大男人穿纱笼卡巴雅(sarong kebaya)吗?”机灵的总经理急忙献上对策:“不是的,市长!让我们设计一套富有印尼特色的官服吧,保证您惊艳国际。“

1952年我国画家在峇厘岛乌布镇结识“独眼”德籍艺术家时拍的照片,是目前为止最早记录下的峇迪衫实例。(国家画廊陈宗瑞档案藏)
雅加达市长的新衣,1970年代。(鹿特丹博物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