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9点了,医生终于来到手术室,我躺在手术椅上,后面播着音乐,也不知道是什么乐曲,没听过,可能是医生习惯用的音乐。医生拍拍我的肩膀,先给我个安慰,说手术快要开始了,若眼睛有痛或呼吸有困难,就要告诉他,否则,听听音乐就不会害怕,我坚定地说“不怕!”自从开始写作,对周围的事物都会产生好奇心,也常想着感受身处的环境,以收集写作素材。我的左眼被遮住,右眼被一样东西撑开了,让你没法眨眼睛,突然听见医生严肃的声音提高两度,请护士把音乐声开大点,让我听清楚一点。我一点也不怕,对医生有信心,任由他宰割。虽然音乐声很大,我仿佛隐约听见红底高跟廓!廓!廓!的声音,又仿佛听见两块生铁在我眼珠里搅拌的声音,感觉我的眼珠是oyster(牡蛎),正被刀叉夹来夹去。可能我太放松了,医生叫了我两次,要我看正前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医生终于收手了,我问手术完成了吗?他说是的,我松了一口气说上次左眼只花了8分钟,这次好像十几分钟,医生很准确地说7分49秒,天哪!这叫分秒必争。
回到家里女儿们都问我眼睛有没有事,原来南生早已传了讯息给女儿,要她们关心一下妈妈。爱林主动要求陪我做手术,又一次让我受宠若惊,虽然不觉得需要,但感觉很温暖。我们这一代人生活条件好了,从来没想过劳烦孩子为我们做些什么,只问自己为孩子做得够不够。
我开心地打电话给“肇事者”谢谢她,我说:“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哈哈哈!”
我右眼包着纱布,独自走出中建大厦的后门,绕出短巷道,中环依旧灯火辉煌,疫情中口罩遮住半张脸,帽子一戴,自由多了,我为自己能够独立自主感到高兴。
我本能地把球拍一丢,捂着眼睛往旁边走,一会儿感觉好点又继续打球,打完球还和朋友到连卡佛百货公司闲逛,突然间眼前全是黑点点,像一盘黑散沙。打电话给刚才一起打球的施南生,她叫我快去看医生,我才警觉,立刻联络唯一认识的眼科医生林顺潮,他多年前和我先生在海南岛办“亮睛工程”,一年内做了两万多个免费白内障复明手术。我和林医生吃过几次饭,他是贫苦出身,印象最深刻的是听他说他12岁时帮家里送货,最怕的是送货到徙置区的天台学校小食部,一箱箱台湾话梅,每箱50包,每包一斤,加上木箱一共70多斤,非常重,他小小的身体得先蹲着把话梅箱从地上搁到大腿上,再架到肩脖,一路爬上天台。几十年前的事,细节竟然记得清清楚楚,相信少年时那刻骨铭心的锻练,令他强壮了,并增强了斗志力,因为他的努力,最后成为一位眼科医生,并担任2008年在香港举办的世界眼科大会主席,凭着“林顺潮”三个字,在内地开办眼科医院,后来居然还上了市,听说这是世上极少数做眼科做成上市公司的例子。电话那头医生低沉的声音:“这件事可大可小,你现在过来吧。”老实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这么日理万机的人,在我需要的时候正好有空又正好在诊所。
第二天去拆纱布,太奇妙了!眼前的景物清晰明朗,小字也看得清清楚楚,对我来说,最重要是看书清楚,我冲口而出“I'm so happy!”医生也欣慰地笑了。
咻——“啪!”的一声,羽毛球的橡胶皮圆球球正中我的右眼珠。
8点了,大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医生还没出来。我来了几趟都没有好好观察诊所的环境,东看看,西看看,突然发现墙上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由于林顺潮医生在香港看诊及手术的时间有限(每周只有一天),非常抱歉,林医生已停止接受一般新、旧症预约,(如有手术需要或属疑难病例者则例外),病人可选择别的眼科医生看诊,而当有特别需要的时候,可由医生转介给林医生看诊或做手术,我们会尽量安排。”
凡是进入诊所的人,都得在门口量体温和填表格,有个女孩过来帮忙。见她低垂的侧脸,一头秀发披肩,口罩半遮面,只见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一闪一闪的长睫毛,又见她穿的一件肉色风衣,衣身上有几层同色的薄纱做点缀,在诊所工作的人有这样的穿着倒是少见。到了动手术那天,也是她招呼我,她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欣赏这位妙龄女子,这天她里面穿的是浅杏色的蕾丝长裙,外罩一件黑西装,脚踩四寸高跟鞋,鞋底是红色的,她身材高挑,高跟儿一踩,真是鹤立鸡群,高人一等。她手捧着文件夹,咵!咵!咵!走得又稳又快,我穿着舒服的平底鞋在后面,简直佩服得不得了。诊所里坐满了求诊的病患,看样子都等了很久,神情木木的,从进门到医生的办公室有一段很长的距离,看到这样美丽的一道风景线,大家精神为之一振。林医生的房门打开,走出两位中年贵妇,见到这位女子,笑着说她可以去选世界小姐,这位美女大概听的赞美太多,也没太大反应,要是我肯定要高兴半天。
我一点没有怪失手打到我的朋友,但她知道我眼睛的状况,飞扑到诊所来陪我,还抱歉地跟医生说她是罪魁祸首,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医生检查后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问题不大,滴一个星期的抗生素和另外两瓶眼药水就会好的。机会难得,我顺便检查看有没有白内障,听说放了晶片能同时治好老花眼,看书不用戴眼镜。医生指着刚为我拍摄的眼睛照片,说我黑眼珠中间那一片灰色就是白内障,我当下约了两个星期后动手术。
我被安排在一个小办公室里等着动手术,也好,可以静静地跟女儿谈心,在外面这样跟女儿相处的机会很少,总是心慌慌的怕狗仔队跟拍,所以我们总是避免一起出门。从5点开始做检查,滴了许多眼药水,预计6点动手术,以为很快就可以走了,没想到等到7点,护士说还有11个病人等着,女儿因为约了人有点焦急,我叫她快去,别让人家等她,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又是右眼珠。
房间里有位林医生的助手,我见她在休息,就跟她聊天,我说刚才见林医生低着头写报告,病人一个接一个,都没停过,他一定很累,她说是的,林医生上班都是早上进门,中午不吃饭,一路看诊到晚上,我讶异地问:“中午不吃饭怎么能扛到晚上?手不会抖吗?”她淡淡地说:“不会,他只是断食keep fit,不用担心。”我请他建议医生去找人按摩松松筋骨,她微微一笑:“不如你去说吧,我们说他不会听的。”我端详这位女助手,夸她身材保持得苗条,她说想胖,胖不起来,太忙,然后告诉我她一天的作息,我建议她多吃饭和水果,加上做运动就会结实长肉,她说没时间,我因为做皮拉提学会运用日常的起坐锻练身体,当场示范如何用大腿、小腹和臀部的肌肉起身和坐下。
我右眼包着纱布,独自走出中建大厦的后门,绕出短巷道,中环依旧灯火辉煌,疫情中口罩遮住半张脸,帽子一戴,自由多了,我为自己能够独立自主感到高兴。
当年拍《龙门客栈》被竹剑击中右眼珠,后来拍《刀马旦》时演我父亲的曾江道具枪走火,火星子打中的又是我的右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