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什么和怎么写

(作者是中国作家)

四年前的春天,我构思这个小说并开始写它,以为趁着一股冲劲儿会很快把它完成。但是,只写了几千字我便遇到了阻力,才发现写这个题材我还没准备好。从家庭或从案件写起?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它亦真亦假地折磨了我好一阵子。于是我不得不写了两个开头,试图二选一。我认为有两个开头对得起这个小说了,却不料这仅仅是开头的开头。从2017年初春到2019年夏末,我都在写这个小说的开头,一边写一边否定,一边否定一边思考,好像患了“五千字梗阻”,即每次开头写到五千字左右,就怀疑这不是最好的开头,便习惯性地想要从头再来,以至于怀疑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不是他故意要那样写,而是因为写不下去了才不停地只写开头部分。当然,他有漂亮的借口:“我很想写一部实质上只不过是‘引言’的小说,它自始至终保持着作品开始部分所具有的那种潜力,以及始终未能落到实处的那种期待。”可是,我找不到借口,而且我还不能重复别人的借口。

在2021年的钟声敲响之前,小说终于完成。我分别找了文学的刑侦的心理学的几位专家阅读,他们反映不错,其中文学方面的专家说这个小说不太像我过去的小说。这让我欣慰,因为我是多么想战胜自己。

再次,难在如何突破心理暗示。卡夫卡说:“巴尔扎克带着一根手杖,上面有这样一句格言:‘我冲破每个障碍’,而我的格言宁肯这样:‘每一个障碍都使我屈服’。”这是卡夫卡的自我心理暗示,他认为自己是个弱者,没有巴尔扎克那么强悍。有人喜欢巴尔扎克,有人喜欢卡夫卡,但他们喜欢的不一定是他们的小说,而是因为找到了同类。强者的心理暗示是“我冲破每个障碍”,弱者的心理暗示是“每一个障碍都使我屈服”。两种心态如果自我认识不足,都会给写作带来负面影响。强者的写作心态会被自我捧杀,容易让写作变得简单粗暴;弱者的写作心态容易自我沉沦,会让写作变得犹疑徘徊。但每一种心态的形成都不是天生的,它跟家庭、现实和经历均有关系。他者的心理暗示也会影响自我的心理暗示,比如,当你的写作被他者一次次否定之后,你就会确立自己不行的弱者心态,尽管你行,但也会被自己心理暗示不行,才华如卡夫卡者也不能幸免。了解这样的心理,我们才理解卡夫卡临终时为什么交代好友布洛德毁掉自己所有的手稿。我一直是弱者心态,犹疑徘徊如影随行,甚至经常怀疑写作的意义。为了克服这种心理,我在写作过程中重读了四部经典名著,一方面是吸取这些作品的创作经验,另一方面是通过阅读它们树立信心。阅读中,我既找到了与它们的差距,也为在某些地方战胜它们而沾沾自喜。由于过多的自我怀疑,我身体里形成了写作的自我预警,每天超过一千字便会停下来重读,找错误缺点,补细节。有时写着写着突然不想写了,停下来思考两天,发现排斥的原因要么是人物把握不够准确,要么是情节推进不对。总之,一旦产生排斥情绪,我就知道困难降临,必须让障碍屈服。卡夫卡的写作心态有利于作品构思,巴尔扎克的写作状态有利于小说的推进。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下笔如此之难,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对小说涉及的两个领域(推理和心理)比较陌生。之前,我从来没碰过推理,也从来没有把心理学知识用于小说创作,但这次我想同时使用。显然,这两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储备都不够,必须抓紧恶补。2017年下学期,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聘请我为驻校作家,我在校园里一边写小说的开头一边构思,一边构思一边利用空余时间阅读和聆听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学习心理学对我是一次拓展,虽然那半年小说创作的进度略等于零,可我的一些观点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尤其对他人对自己都有了比从前稍微准确的认识。这一认知的提升,让我写人物时多了一分理解,特别是对人物的复杂性有了更多的包容。多年前写《后悔录》时,我就有意识地向人物内心开掘,并做过一些努力,但这一次似乎做得更彻底。主人公冉咚咚不仅要追问疑犯、丈夫,最终还要追问自己。认知别人也许不那么难,而最难的是认知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在认知自己,作者通过写人物得到自我认知。我们虚构如此多的情节和细节,不就是为了一个崭新的“认知”吗?世界上每天都有奇事发生,和奇事比起来,作家们不仅写得不够快,而且还写得不够稀奇。因此,奇事于我已无太多吸引力,而对心灵的探寻却依然让我着迷。心灵难以琢磨,因为它比天空还要浩瀚。

其次,难在写什么和怎么写?现实丰富多彩,信息浩如烟海,我纠结的不是没有素材可写,而是素材多到无所适从,仅仅在选择写什么这个环节,往往就能让作家们拉开距离。敏锐的聪明的写作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好题材,好题材就像高端的食材,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解说词:“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加工,一勺清水足矣。”又让我想起另一句广告词,并产生戏仿的冲动:我不是在写作,而只是现实的搬运工。但现实充足的养料加上题材优生学,难免会让人滋生惰性。如果仅仅做好写作的搬运工就能获得好处,那谁都会出于趋利的本能而不知不觉地降低写作难度。因此,每一次写作之前我都要提醒自己别省心,加一点难度,再加一点难度。本次写作的难度是心理推理,即对案犯、主人公以及爱情的心理推理,而这样的题材又如何与现实与阅读者产生共鸣?既不能写成猎奇剧,又不能写成简单的感情戏。为了找到平衡点以及有机的结合方式,我制定了十一字诀——“像侦破案件一样侦破爱情”。我把案件部分生活化,把生活部分案件化。有了这个口诀想法,我就着手解决“怎么写”的问题。在犹犹豫豫地写第一章的时候,我忽然得到灵感:奇数章专写案件,偶数章专写感情,最后一章两线合并,一条线的情节跌宕起伏,另一条线的情节近乎静止,但两条线上的人物都内心翻滚,相互缠绕形成“回响”。这么一路写下来,我找到了有意思的对应关系:现实与回声、案件与情感、行为与心灵、幻觉与真相、罪与罚、疚与爱等等。李叔同先生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由此引申,小说的奇数章便是主人公的“念念不忘”,偶数章就是她的“必有回响”。心灵是现实的回音,善恶爱憎都有呼应。当以上灵感渐渐浮现后,我的写作自信心才得以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