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的料峭春风仍带一丝寒意,我坚持拿一张小毛毯搭在沙河先生膝盖上,大家围坐一起,大部分时间听他一人天马横空摆龙门阵。人家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沙河先生不喝酒,但见了真心朋友话特别多。那天他谈性甚浓,印象中隐约记得他讲了好些天体宇宙、黑洞和高级生命方面的趣闻,以及人的心灵感应、死亡过程中的“中阴现象”,以及灵魂再生等问题。大家听得毛骨悚然,却又津津有味,惊叹他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他停下来,看看大家,两眼笑得发亮,正儿八经地说:“嗨!跟你们讲嘛,过去我倒霉的时候,就靠这点点知识支撑着。”

多年以后,我果真在成都一处清幽的郊外拥有了自己的书房。一年春天,正当樱花绽放时节,我专门把沙河先生、高缨夫妇及著名女诗人王尔碑接来园中品茗赏花。我还记得,当天他们也把《老残游记》作者刘鹗的曾孙刘德枢先生和夫人一同带来了。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年轻时的我大半时间风雨飘泊,居无定所,哪敢奢望有一间专供读书的房间。后来我读元代伊士珍撰《嫏嬛记》,偶然读到书生张华遇仙人引至山洞石室,发现洞中所藏皆汉代以前稀世奇书的故事,好生羡慕。我想,既然张华可以在梦里拥有一处这样的仙境,我等穷书生,自然也可以在心中建一间自己的“嫏嬛斋”。于是我便跑去请沙河先生为我题写斋名。

(作者是本地摄影家)

那年我受新加坡国家古迹研究中心委托,参加《凤山寺:走向文化遗产历程》一书的图片拍摄和编辑工作。我在拍摄该寺正殿两旁楹联时,意外发现新加坡已故国宝级书法诗词大家潘受先生书写的“绿绮凤凰梧桐庭院,青春鹦鹉杨柳楼台”一联中,刻意将“凤凰”写成“凤皇”,“鹦鹉”写成“鹦武”。对联挂了几十年,潘老生前从未解释,信众也未特别留意,留下一桩无头公案。

沙河先生听了介绍,脱口就说:“你们潘先生的写法没有错,古文中就只有‘凤’,英文叫phoenix,雌雄都是‘凤’,没有‘凰’这个字,你去看《离骚》,里头就是‘凤皇’,直到西汉年间也没有‘凤凰’这个词。‘凤凰’是以后才出现的。古代汉语中,‘皇’字通‘王’,说‘凤皇’类似说‘龙王’一样。”他又说:“古文里面原来也只有‘鹦’字,即英文的parrot,最早没有‘鹦鹉’这个词。为什么叫‘鹦’?因为这种鸟的脖子上有一圈羽毛,其色看上去像戴了一串项链。”先生说话的时候,两眼炯炯有神。他用手比划说,鹦的嘴非常凶猛有力,像一把钳子,一支圆珠笔都可以被它咬断,所以称“鹦武”。“鹦鹉”这个词也是后来才出现的,现在习以为常了。

他还说,从楹联对仗要求来说,既然传说中“凤”是雄鸟,“凰”是雌鸟,那“凤凰”则应该是一对夫妻鸟,是复数,英文说a pair of phoenix;“鹦鹉”却是个单数,英文叫parrot,不是a pair of parrot,所以“凤凰”这个词也不能对“鹦鹉”。潘受先生写“凤皇”“鹦武”,一定有他的深意。没想到先生几句话,便将我心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消除了。

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提出请沙河先生为我的瑯嬛斋再书写一副我最喜欢的《红楼梦》中潇湘馆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先生慷慨依允,不久便写好了,专门托朋友送了来,并交代我,要用楠木雕刻,石青上色。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几天后我如约去拿写好的字,沙河先生已为我折好装进一个大信封里,外面用毛笔写上“为徐伏钢题写书斋名”,并随手画了一个草图,斋名如何放,题签置哪里,还特别用一排小字注明“原件用于保存,复印件用于雕刻”。另外,他还专门为题写的斋名分别单独做了影印件,在上面用笔做了局部勾勒。沙河先生做事原来这样认真和严谨,这回我是亲眼见证了。

解潘受对联之谜

年岁大了,平日难得走到一起,老友们见面都很开心,然多年友情,不知从何说起。沙河先生一边望着老朋友,一边口中轻轻念诵起杜甫那首《赠卫八处士》,娓娓道来:

如今,虽然沙河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但有他的书在,有他的字在,他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早些年先生赠我一部《流沙河认字》,仔细拜读后对他更加敬畏和信服,原来书中每个字到了他这里,都成了大学问。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那时先生还住红星中路省文联宿舍,看过我递去的纸条,放下纸条一笑,说:“哦,晓得!张华的嫏嬛福地。好!写好了你来拿。”当时我还暗生疑惑,咋刚说两个字,他便知道了它的典故和出处。

第一次是在春天,沙河先生的老朋友高缨病逝,我帮忙料理完丧事,陪高家子女前去看望他。那时尽管他的喉头已经失声,仍泪眼盈盈用气声为我们说了一段动情的话,不仅为失去的朋友悲哀,同时也为自己哀叹。他叹息说,高缨和他一样,他们这一生都是从最初满怀理想到后来理想破灭,到头来发现都是大梦一场。

每个字都有大学问

我正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才好,忽然埋头才发现,原来先生把“嫏嬛斋”写成了“瑯嬛斋”。这下我有些犯难了。我想了想,终于还是麻起胆子,尴尬地说:“沙河老师,嫏嬛斋的嫏字好像应该从女旁,这里写成了玉旁。”不料先生听了哈哈一笑,说:“这两个字是通的,玉旁女旁都是同一个字。匾上三个字,两个偏旁一个样,看起来没有现在好。”

由这件事情,又让我想起当年沙河先生为我题写斋名的事来。

过去每次从国外回家乡,我一定会去先生府上拜见他,次数多了又怕妨碍老人家休息。后来听说他每月还在成都图书馆开课,定期为公众讲《庄子》《诗经》,因此更怕打扰他。偏偏在2019年,我两次登门拜会了他。

最后一次见到流沙河先生,是在他去世前一个月。

10月10日,我再次去先生府上拜见他,碰巧见到失联近30年的老朋友、当年为我制作巴金肖像的原成都图片社总经理罗缋沅兄,以及同他一起来的当地一家杂志社老总为先生拍照。我却是为了新加坡凤山寺的一副对联,专门前去请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