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是看余光中的《翻译乃大道》,有一篇谈他当年在加州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时用的课本《中国文学选集》,谈及《前赤壁赋》英译的“大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最后一句被译为“一位寡妇在我们的孤舟上哭了起来”(a widow wept in our lonely boat),哭得我大笑起来。余氏评曰“试想苏子与客泛舟,带一位寡妇干什么?几个男人和一位寡妇‘相与枕藉于舟中’,在北宋时代可能吗?”
更让我有同感的是,余氏作为外文出身且身为外文教授,却很少谈论外文多么重要,而是胳膊肘向外扭,总是强调中文何其了得。《听听那冷雨》有一篇题为《外文系这一行》,其中写道:“文学批评如果是写给本国人看的,评者的中文,不能文采斐然,至少也应该条理清畅。至于翻译,那就更需要高水平的中文程度了。不幸中文和中国文学的修养,正是外文系普遍的弱点。我国批评文体的生硬,和翻译文体的别扭,可以说大半起因于外文这一行的食洋不化和中文不济。”与此相关,余氏还为翻译和创作在外文系、中文系不算成果而鸣不平:“中文系如果拥有一位李白或曹霑,岂不比拥有一位许慎或钟嵘更能激发学生的热情?”关于外文系,余氏表示:如果玄奘、鸠摩罗什、圣吉洛姆、马丁·路德等译家来求教授之职,“我会毫不考虑地优先录用,而把可疑的二流学者压在后面。”
无独有偶,日前用智能手机看“每日经济新闻”官方账号上面的一则报道,谓“近日中国C9高校校长专程到华为进行了参观拜访,任正非进行了热情接待”。同样,为什么就不能说“到华为参观访问(拜访亦欠妥)/任正非热情接待”?余氏当年感叹:“这种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的译文体,如果不能及时遏止,总有一天会喧宾夺主,到那时,中国的文坛恐怕就没有一寸净土了。”危言耸听?不!余氏如此感叹的当年还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而现在,网络文体、手机文体正在大行其道,大耍威风,大举进攻。说痛快些,中国人好像越来越不会说中国话了。谢天谢地,眼下还没听到有人说“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
我是个翻译匠,要搞翻译,又是个教书匠,要教翻译。所以免不了看关于翻译的书。但看这种书居然笑得肚子疼,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准确说来,是头两次。
无需说,前者是中文理解上的错误,英文本身没问题;后者则相反,理解没问题,问题出在表达——不像话,不像中文了。貌似“精确”,实则不伦不类,有话不好好说。余氏为之困扰的,更是后者。的确,理解错了,改过来就是。而若通篇有话不好好说,就成了语体、文体上的毛病,改起来活活要命。这玩意儿我也改过,自然深有同感。
另一次也是看余光中。在《听听那冷雨》这本书中,余氏认为“精确”固然是翻译的一大美德,不过若以牺牲“通顺”为代价,代价就太大了。如下面这句英文:Don'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要保持“精确”,势必译成“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甚至“不要咳得多于你能不咳的”。可是这像话吗?其实,“能不咳,就不咳”,足矣足矣。
现在,网络文体、手机文体正在大行其道,大耍威风,大举进攻。说痛快些,中国人好像越来越不会说中国话了。
余光中这话是20多年前他当台大外文系主任时说的。今天呢?怕也依然如故。在绝大多数系主任以至校长眼中,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能比得上许慎的《说文解字》吗?那可是文字学的开山之作啊!曹雪芹(曹霑)的红楼梦能比得上钟嵘的《诗品》吗?那可是填补学术空白的诗论专著!至于躲进大雁塔闷头搞佛经翻译的玄奘,当教授更是比西天取经还难。即使同搞翻译,“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这种所谓学者型翻译,也肯定比土里土气的“能不咳,就不咳”更入校方法眼。
(作者是中国翻译家)
影响所及,堂堂高等学府,不仅没了李太白的斗酒诗百篇,甚至刘姥姥自然而然的幽默感也没了。以致十个教授有八个不会写文章:“中文不济”。而“中文不济”造成译文“不济”,“不济”的译文又反过来导致原创中文“畸形欧化”。“畸形欧化”的文体对电视报纸等大众媒体影响尤其显而易见。余光中举例说“进行”几乎成了万能动词:“我们对国际贸易问题已经进行了研究/心理学家在老鼠的身上进行试验”。余氏质问,为什么就不能说“详加研究”和“用老鼠来做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