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议题”到底是什么议题?男性议题是否有特定概念?更切实的是,在全社会探讨女性议题之际,男性议题有探讨必要和空间吗?
三位恰好来自不同世代的男性创作者,带着各自视点,阐述他们眼中所见、心中所思的男性议题。
黄祈(26岁)编写的《狮》(Lion),林汀文(30岁)编、导的《伪装直人》(Straight Acting,暂译),以及陈小东(41岁)创作执导的《游泳池图书馆》(The Swimming Pool Library),是近期本地上演的三部英语剧作,尽管由Toy肥料厂、野米剧场、剧艺工作坊这三个不同剧团推出,但创作者们不约而同,为观众讲述少被讲述的男性私密故事。
林汀文强调“同理心”对于构筑柔韧又不失温度的社会纤维网的重要性,他说:“同理心的实践,可以帮助我们在人性层面上相互联系,我们可由此意识到对方正经历的困难和痛苦,并通过我们的言语、行为和生活选择,做出更好的决定。”
林汀文说:“虽然列出担任权力职位的男性与女性的数量很容易,但我认为真正揭示我们作为一个社会如何运行的,恰体现在小细节上,例如大部分家务和照顾家人的工作仍落在女性肩上。”
属于标准“千禧世代”的黄祈,有他这个年龄段男性特有的压力。他说:“每天我浏览社交媒体时,发现我不够健康,不够有钱,不够帅,不够勤奋,不够有趣。像孔雀般,我常觉得跟周围的人在比赛,尤其是男人。一直会有人跟我说:‘如果你不工作,不健身,不做些改善生活的事,其他人就在做这些事要超越你’。这是一种压力很大的生活方式,近几年我意识到,主动决定我想做的事,要比去做认定是我‘应该做的事’好得多。孔雀无论多美也飞不高,一只小小的燕子却能拥抱海阔天空。”
联系剧中性少数族群成家问题,林汀文说该群体在获住房、津贴、补助、节税、育婴假,作为父母的法律承认等层面,没有多大变化。
三位来自不同世代的男艺术创作者最近借由各自的英语戏剧作品,将男性题材搬到台面上,让人管窥男性在当今社会中面对的多种切身问题,深究个人与社会层面的男性议题。
他接着说:“从我遇到的情况来看,我觉得说的人要比听的人多,我们不知如何进行这些对话。在谈话或讨论中,许多人带着自己笃定或坚信的理念去参与。但要对涵括性别在内的任何话题做实质探讨时,我们都必须进入倾听模式,更重要的是,愿意被自己所听到的观点改变——缺乏这点,就难以进行富有成效的对话。”
艺术是现实之镜,舞台上的故事或许有戏剧夸张成分,但艺术作品无非抛砖引玉,让我们反省并重审受社会框架制约的男性性别角色。
黄祈相信,我们的社会不断发展,会变得更好,“例如《联合早报》这样的媒体能将这些问题带入主流生活,假以时日,这样的公开对话将会变成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一系列针对男性的刻板印象中,黄祈觉得最错误的是“男人不应情绪化”。“人本是富有情感的动物,如果我们以‘男人不应情绪化’来自我暗示,掩盖或忽略自己的情绪,或试图证明这样的想法合乎逻辑,我认为这扭曲了人类在生活中的特质。”
林汀文直言,现实中男性肯定有一套规范和期望要遵守,无论性取向为何,都将受到影响。“这些长期存在的想法渗透到我们生活个各层面,例如男性该有的外在,观念中男性更擅长的工作类型,以及对男性须传承家族姓氏的期盼——有一部分责任通过家庭承袭,并得到政策的强化,人们会因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一些决定而获奖励,譬如若组织家庭,会获不同津贴补助等。”
社媒压力与刻板印象
黄祈说:“在我看来,‘有害的男子气概’是一套告诉所有男人如何做男人的信念,随着人们普遍获得更多的自由和教育,我们有了更多觉悟,我们开始质疑年轻时被灌输给我们的那些假设性的定义。定义明确的性别角色是因为当时社会环境需要它们,我认为现在是时候考虑我们当下社会需要什么。”
三人受访分享创作历程,探讨男人能否摆脱社会对他们的刻板印象做自我,以及新加坡社会对性别相关议题的探讨与处理。
这些作品戏剧性十足,有的看似些许荒诞,可创作者们有的从自己被欺侮的童年往事中寻找素材,有的被真实法律个案和田野采访激发出创作灵感,有的坦言剧作在情感和意念上带有一定自传性质。因此我们不禁要说:生活总是最好的剧本。
无特殊豁免权男权社会
《狮》着眼于一个洗心革面的男霸凌者收养孩子的过程,面试社工正是该霸凌者中学时曾欺负过的人,最终霸凌者成为受害者,他想领养的小男孩也变成和他一样的霸凌者,欺凌和压迫的恶性循环无尽延续;《伪装直人》则刻画一对男同性恋伴侣和一对女同性恋伴侣,为组建各自家庭和共同生活,四人不得不配对成为两对夫妻,以跨越种种现实障壁;《游泳池图书馆》追溯一个懵懂青春期男孩朦胧诗般的成长回忆,男孩试图理清自己的身份认同,探寻这光怪陆离又充满标签的人生将把他引往何处……
·延续陈小东的《游泳池图书馆》,剧艺工作坊将举办两场性别课题线上讨论会,详情可上网,或电邮。
陈小东说:“说到男权社会,我想我们不仅从家庭生活中体验了这点,而且在我们的社会结构中也体认深刻。我们仍活在一个男人世界里,若非如此,我们就不需要妇女行动及研究协会这样的团体。在新加坡,我所接触过掌权的女性表现上也像男性。如我前述,等级观念有其历史成因,我们必须拆除这些人为构建的框架,因为它惠及少数人,所以女性或其他不符合其狭隘定义的男性下属的问题可能会继续发生。”
三位男艺术创作者最近借由各自英语戏剧作品,将所谓的男性议题搬到台面上,以艺术性手法,让人管窥男性在当今社会中面临的多种切身问题:男性的形象、情感、责任、压力、困境,甚至男权等。你会惊异发现,原来男性议题的多面性和复杂程度并不亚于其他重点社会议题。
的确不少人把男子气概或雄性气质挂在嘴边,具温柔、脆弱,关心自己情绪等情感特征的男性,往往被认为不够有男子气概。对此,陈小东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一种非常老套的思维方式,并且缩限对人类意义的体验。“乐见这几十年来在公众视线和意识中出现了敏感的新时代男性的概念。希望随时间推移,蓝波(Rambo)和魔鬼终结者(The Terminator)等电影人物会被视为对男性刻画的一种奇异残录。”
性别相关议题 说的人比听的人多
时至今日,社会在性别相关议题的探讨或处理方面,是否有进步?
陈小东观察到,在年轻人群中性别相关意识提升。“通过社交媒体,年轻人广泛接触到不同的性别表述方式,而非停留在生物二元论中。总而言之,我认为我们要停止对任何性别的刻板印象。随各种史料的公开,我们拥有做出明智决定所需的资讯,最不应被设限的就是人们的性别。毕竟美国学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已将性别定义为高度刻板的管控框架内不断重复的一套行为,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固化,为现实带来幻象。”
陈小东试图从历史和移民社会角度,分析一些刻板印象中男性责任感的根源。“新加坡男性有很多东西要承担,这归结于历史——世界各方的男性来到这里谋生并养活远在故土的家人,所以如果不能致富,会被视为价值较低,也‘不够男人’。很不幸地,这预先决定了男性该是什么样的及男性该怎么发挥功能——那么,假如我想成为在家育儿的全职爸爸怎么办?这会立即使我沦为一个无用的公民吗?”
而回归到社会性质的层面,创作者们大都认同新加坡仍属男权社会。
但即使是男性在男权社会中也不具特殊豁免权,黄祈指出:“事实上大多数监狱犯人是男性,许多行业对男性存有偏见,亲戚朋友也可能对一个在经济上无法养家糊口的男人不满。”黄祈更抛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论点:“男权不是一个‘他’与‘她’的问题,这个问题事关成长过程中相信自己必须成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然而我们应该想如何做更好的自己,不是吗?”
在任何一个社会中,性别都不是可被轻忽或回避的议题,既有女性议题,亦必有男性议题,性别从不是单一或孤立存在的,但其问题本源、辐射范围、影响层面、讨论方式,不能不说存在差异。
黄祈也相当有感触:“我有幸在生活中遇到许多了不起的女性,她们从未因我是一个男性,而对我的行为、优缺点或同情心有过高要求。任何人都可在生活中为男性给予更多理解和接纳。”他最后说:“我是个正在努力忘记如何当男人的男人,我仍在努力按照自己的标准生活。”
黄祈也说:“男权社会只惠及一小部分男性,如果我们围绕以性别为基础的信念来构建我们的社会,那么它只会使与这些信念一致的人受益。”
男性议题的探讨也肯定需要女性加入和投入,陈小东以自己的家庭背景为例,说:“我母亲在丧父的情况下长大,我外祖母是一个很好的家庭榜样,因而我不是成长在充满有害的男子气概的氛围中。亚洲家庭往往宠溺男孩,很多女孩会受到谴责的事若发生在男孩身上,男孩通常会逃脱。女性应该通过教育的方式帮助她们的儿子了解性别议题,而不是一味把儿子当小贵族王孙那样宠爱。”
这也让人联想到近年来人们普遍关注和讨论的“有害的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笼统上它是指当今社会中对男性社交、心理不利的一些传统观念。
黄祈相信,人或多或少都被社会教条束缚。他说:“人们喜欢整齐划一的分类,因此我们自然而然倾向于那些试图将人们简化为简单概括的表达方式。从儿时听的童话故事,到职业选项,连如何约会,一切似乎有着固定刻板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