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制隔离在酒店的日子值得记录,因它对个人和人类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但优秀的日记体散文绝非巨细靡遗的照相式写作,孙爱玲的《14天隔离日记》以细致笔触,将看似刻板重复的隔离生活写得跌宕起伏。自由的限制使人更尽力体会当下的一切,冷不丁的幽默教人会心。叙事记人,传神间带有浓郁主观审视,时而发人思索。
当多数人对突如其来的疫情仍处于震惊懵懂,也是资深报人的诗人潘正镭,敏感神经已被拨动。《致武汉友人诗》包含两个取自身边的故事:一个中国母亲,不准已到樟宜机场的女儿登机回家;一位在中国经营医疗事业的本地作家,回新休假期间为终能将汇集的资源运往疫区而哭泣。经典诗歌教科书《了解诗》(Understanding Poetry)说,诗歌内含“戏剧张力”,所谓“戏剧”是指一种具体事物,诗歌善用其过程和冲突,以呈现意义。诗人融入实际发生的场景,让平凡转化。寓抒情于叙事,真挚亲情和慈悲大爱十分感人。
《记忆之术》作者,年轻的牛油小生像在一片片风景里随意采撷,其实当然有“记忆之术”在操控。虽只一水之隔,幼年的家也安在,回到有一扇紫色篱笆门的“原乡”新山老屋,屋里已处处“乡愁”。“被沙发隔出来的神圣空间”最乡土也最有时光交错感:“阿嬷喜欢在土地爷面前席地而坐,剪裁百衲被,有时候我会不小心把球踢进土地爷的领土,错把他老人家当守门员”。
纳入这一辑的诗歌有三首。日本女导演浜野佐知说:“性是最小单位的男女平等。”若尔·诺尔《熟女的秘密》,大胆描写熟女捕获“小鲜肉”的情景。借夕照霞光为“自卑的眉”勾上勇气,“粉妆的自信轻轻解开/尊严的袖口”,“她一边晒干麻雀嬉戏时遗下的斑迹/一边研究哪个窗口需要修饰风景”,一切皆在精心谋划中。最终镜中人莞尔投入小十岁男生的怀抱,“腹里借孕的胚胎也偷笑了”。戏谑调侃之下,女权意识凌空而舞。
《后后冠病轶事》是一次魔幻现实主义的实践。小说人物是一群住在科罗娜公寓的器官活体:鼻咽喉和真名叫肺的帕罗,左半脑右半脑,小盲大直姓肠的一家族。审讯冠状病毒荒诞不经,嘲讽的是“人类文明”进程;奇思妙想汪洋恣肆,影射险恶人间政治。怪诞里渗出悲凉刻骨的诗意,所谓魔幻现实主义,归根结底还是一种现实主义。
在这样的前提下检视,去年的《文艺城》显示浓郁特色,交出颇丰硕成绩。也以此为前提,将文选分成五辑。分类是出于叙述的需要,无论如何,51篇作品的选择,还是以文学性的价值为主要考量。文选容量有限,依循前几位主编的做法,不论作者涉及几种文类,仅限每人一篇,割爱难免。受制于个人眼光,遗珠或也难免。唯一例外是,为纪念本地知名作家英培安离世,以散文入选第二辑的流苏,再次以评论出现在第五辑。另因编辑和篇幅的缘故,希尼尔、李茀民、蔡深江的作品有部分删节。
读者可上新加坡书展专网(singaporebookfair.sg)、联合早报面簿(facebook.com/zaobaosg)及书展面簿(facebook.com/sgbookfair)观看直播。
欧筱佩的《我的沉默是毒》,借反复出现的“毒”与“隔离”,穿刺情爱、男女关系。围绕毒与隔的隐喻,从鸟、风景、绿枝到阮玲玉,不断转换的意象,新鲜有力激活主题。李梅银的《幽灵苹果》颇见巧思:“幽灵苹果”的奇观,叠合“白雪公主”的“毒苹果”典故,奇崛的象征,蕴含女性欲望,颠覆固有叙述,末句“皇后也曾爱上王子/拉扯喉咙尖叫:还我,幽灵苹果!”颇具戏剧冲击力。
《写一封长长的信,当四月瘟疫蔓延》,梁文福的长诗飘荡春天的忧伤,是沉思的抒情,有一种歌的韵味:“反正我不是世卫组织主席苦口婆心/也不是大国总统无需每日提供话题/居家戍守过生日/写一封信问你王维的寒梅著花未/在这个安静得像晋太元中的年月/写一封信和你谈谈我们都没有资格感伤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诗人穿越古今,书写的是瘟疫蔓延的当下,也是时代更迭的惆怅与反思。
2020,被《时代》杂志打上巨大红叉的“史上最糟糕一年”——冠病元年,终于沉没于时间之水。回头望去,在冠状病毒的黑天鹅骤然来袭,百年未遇的大灾难开启,人类从惊慌失措到奋力抵抗的366天里,新加坡作家没有离场,本地文学最重要推手和发表平台——联合早报副刊的《文艺城》依然定时出版,而这期间的写作行为,某种程度上都是在演出一场“倾城之恋”。
梁海彬的《回信达人联盟》,构思别致。养老院里,老人阿德忽然收到几封古怪的信件,读信和回信,意外激活了平日里吃着糊状食物,默默发呆的同伴们的记忆。小说以意念和想象力取胜,也很有舞台剧的感觉,常以对话推进“剧情”。
性别问题是解开世界之谜的钥匙之一。女性文学里,有常常被忽略的女性感受、女性视角、女性立场。
1.诗疫生活:时代与个人
希尼尔的两篇微型小说《八哥与八叔》《诗非狮》,文字凌厉图像鲜活。前者写一场事故:小贩中心、防鸟网、八哥和推车阿叔,道地本土场景。八叔把餐盘推往清洗处时滑倒,被小货车压扁手臂,惨叫声没人听到,食客只看见八哥的干尸。后者写一堂课程,把玩“诗”和“尸”的意象,希望“历经一番身心的挣扎、沉沦,死去活来的重生。周围的人,遇见了诗,不是尸。”反讽笔调,黑色幽默。
本雅明在《柏林纪事》里说,有人若想触及自己被深埋的过去,就必须扮演挖掘者角色,“挖掘与否决定了一个真实回忆的语调和姿态。”胡月宝的《风筝续线》是一次“赤裸式”“自虐式”写作,起始于后辈“亲人姑”的呼唤,牵引出对1920代胡氏宗族迁徙的溯源,最后聚焦她一直坚拒回忆的父亲。尤其阿爸的那个起乩之夜,真是震撼人心。当年向组屋的大搬迁中急切抛离汤申路上段“港内”小村的女孩,成了大学教授后回看来路,“干涸的家族史溪竟然冒出了水”“壮年阿爸离世后断了的风筝线终于续上了”。绵密真切用情至深,以如此“语调和姿态”,该文可扩展成容量更大的记忆之书。
诗风沾几分郑愁予的林得楠写《人传人》:“一米看似阴阳对望/两米疑似两极对立/三米,确诊为/真相对假象的沉默/四米/却是生灵对永恒的/鞠躬 ”,随后是对“五米之外的朋友”诉说:“花香随风,花魂随雨/必然传播,必会传播 ”,时间与空间的魔法,将“人传人”反转出新意。
2020年1月23日,冠病疫情暴发地中国武汉宣布封城,震惊世界,同日新加坡确诊首个冠病病例。三周后的2月14日,《文艺城》刊出第一篇记疫文学——潘正镭的《致武汉友人诗》。
《居家,遇见鸟》,“飞闯入屋的鸟,在厨灶上/以怔忡的跳跃和沸腾的悸动/试探逝去的温度”;《有你罩住》,从“戴上是为了不让井水犯河水”,到“有你罩住真相/绅士仍像绅士 淑女还像淑女”;《必要与非必要》,“诗人,你别难过/所有欢喜,愤怒,感动,忧愁,皆非必要”,“当世界都在挣扎求存,才发现生命/只是一具必要的行尸走肉”;《封》,“踱步和呼吸的距离/是阳光和沉默的距离/是我和你间的距离/是大时代与蹉跎的距离”——这些篇章的诗意,皆来自捕捉和玩味事物表象背后的意涵,释放词语的多义和潜在力量,表达思考:人的生命,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都在被重新定义。
当疫情的乌云,抗疫的气氛,无所不在笼罩了人心、社会、时代、世界,笼罩了文学的天与地,所有优秀创作皆有了“精神疫苗”的意义。
没有谁比诗人更有权力为万物重新命名。这一年,冠病、口罩、消毒、隔离、体温、核酸检测、确诊、一米距离、封城等等,成了文学园地常用词。林得楠的《人传人》,傅艾笙的《居家,遇见鸟》,蔡履惠的《有你罩住》,李宁强的《必要与非必要》,非心的《封》,直接以这些词语命名,是主题也是隐喻。
本地女性写作有怎样的历史?是否受到应有关注?笔者并无深究,只是鉴于之前几年的文选未见此角度,特别从2020年《文艺城》选出七篇作品。这些篇章里,有女性书写自觉不自觉,或显豁或微弱的光芒,一个个让人心动、警醒的女性的瞬间,女性的时刻。
将10篇作品归于此辑,因近年《文艺城》的“新加坡故事”叙事和抒情,已是不可忽视的主流,作家们倾情所在。当“新加坡规划的梦想不断向前发展,蕴藏记忆的地景却往后流逝”(游以飘语),以文学重建记忆之场,自觉不自觉的“地志书写”,也渐蔚成景观,去年继续积聚能量。
《往返书房与心房间》,流苏散文题旨中的“书房”出自吴尔芙:“一个女人若要写作,她得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和500英镑年收入。”但仅有一个窗明几净的书房远远不够,瘟疫中的酷热午后,写作的干扰来自四面八方,窗外,楼上,视觉,听觉,嗅觉……无不是内心焦虑。知识女性的敏感弹拨着困顿奏鸣曲,最后三位女性主义作家引领突围:吴尔芙、波伏娃、桑塔格。
3. 在地性实践:叙事与抒情
诗坛老将吴启基,应该是2020年在《文艺城》发表最多记疫诗歌的。我手写我口,3月初的《救渡登岸——诗献抗疫英雄》,一贯的口语入诗,歌咏举着医旗“涉过无边的黑/踏过无尽的暗”,“令石头感动/令树木惊呆”的英勇医护,精神强健,诗句铿锵有音乐感。
咏月诗不胜枚举,戴口罩的月亮少见。王润华写《月亮夜访星洲——戴着白色的口罩,也遮盖不住欢乐的容颜》:上网课争论《把酒问月》的马来文翻译,书架旁李白忽醉醒,唐朝明月挂在星洲晴空;明月在后院徘徊,又走进饭厅客厅,最后在月桂叶上留言:到过鼠疫蔓延的奥兰城和霍乱笼罩的威尼斯沙滩,卡缪和托马斯曼看到的都是孤独绝望颓丧荒诞,而星洲人的新常态,“办公、学习、购物、唱歌、约会、跳舞都在云端/原来天上人间都一样欢乐”。诗呈“展开式”结构,像一幅卷轴画,幽默乐观调子在记疫诗中别具一格。
艾禺去年有两个短篇揭示女性处境的暗黑面:《当阿兰遇上阿兰》,遭家暴的帮佣阿兰不得已和离婚丈夫同住,存钱买东西给孙子的孙子吃,就是人生全部愿景。选入此辑的“nine nine”,70岁的莲心满怀欢喜去留学后定居当地的独子家,却成了免费钟点工。寒冷异乡,比冬天更冷漠的儿子儿媳的脸色……由莲心视角出发的叙事深沉简洁,冷峻勾画老年妇女的一种现实悲哀,辛酸却决绝的抵抗。
《联合早报·文艺城》文选6《文字现象2020》将于5月29日(星期六)上午11时,在线上举行新书发布会。
研究女性文学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说,吴尔芙把女性写作者形容为举火把者,“持微火者”这一意象让人难忘,以微火照亮晦暗之地,既是女性文学的价值,也是文学的意义本身。
爱很难写,大约也因如此,《文艺城》里较少爱情主题的散文叙事。Ledi的《白色军装》是一份微微让人心疼的自诉。纯真的爱,眼里才会有“童话般的王子”,然而这是不得不舍弃的“生病的感情”。如浪翻涌的情绪,年轻女性的幽微心思,经由散文里含有诗句的笔法,宛成一幅印象派点彩。
有人或许会问:文学就是文学,为什么要分男女?为什么要强调女性文学女性写作?
2020年被认为是人文主义共识受挫的一年。冠病已经并且还在进一步重塑人类和世界。当然,黑暗降临的时刻,光辉也格外耀眼。文学与瘟疫的关系其实由来已久,无论全球大流行之际还是销声匿迹之时,瘟疫都与文学的发展及文学作品的创作密切相关。大疫年代是出大作家的。人类整个文学史上,以瘟疫为题材背景的作品,很多成为闪光的经典。
这里仅以叙事性见长的小说和散文为例。
为什么是诗?为什么诗为先锋?托尔斯泰说,诗是灵魂之火。华文文学中向有“诗言志”传统,孔子的“兴观群怨”,高度概括诗的社会、美学和教育作用。诗人敏锐的洞悉与感知能力,诗歌的精准简洁,往往为生活刻印“当下”的见证。去年《文艺城》刊发数量可观的记疫诗歌,选入这一辑的有九首。
沈璧浩的《探照人生》,写昔日大世界游艺场两尊探照灯给自己带来的欢乐惆怅。“博览会举行期间,我每晚望出窗外,便会在河流上游,看到两道从地表射出的强烈光柱。”“两道光柱在漆黑的夜空里一出现,摆动纤腰,搔头弄姿,就能把成千上万的新加坡人吸引到博览会的现场。”画面感强烈的文字照亮了没有高楼大厦的1950年代新加坡河岸,照出历史的景深。
《我住的大杂院》是邹文学近年一系列往事回忆散文中,文学氛围较浓的一篇。如今是实龙岗体育场的杨厝港路谢健村大杂院 ,18个房间15家住户,倒粪工友,四海栈扛米包工人,几个月回家一次的海员,福州籍理发师,富人家保镖,英军家庭女佣,潮州戏班女演员,面粉粿推车小贩,承包酒席的年轻人,私会党江湖儿女……幼年的作者穿梭其间,挣扎在生活线上的小人物苦中作乐,烟火气十足,活生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星洲小“繁花”。
2. 女性的时刻:凝视与书写
《文字现象2020》新书发布会
两篇原创小说,董农政的《私鱼》和佟暖的《后后冠病轶事》,现代主义姿态让人讶异。比起散文,小说毕竟是更复杂的形制,更何况作者选择超现实手法回应和审视大流行现实,实需魄力和功力。
发布会同场将举办早报文学节讲座,讲题为《以现代思维重构民族寓言——关于〈三祭——反神话剧三种〉》,主讲人为余云、柯思仁、郭庆亮。
(上,待续)
《假如我们能流成水相聚》是韩国女诗人姜恩乔的诗,清哲以此为题,写成一篇书信体散文:韩国女画家和四年前在樱花季相识的新加坡友人的往返信件,回忆、惦念,讨论艺术,期待重逢……依旧冲淡风格,春水潺湲,文采清新,漾动跨地域的温暖人类情感。
我感受,我亲证。为时代与个人留下记录的,当然还有散文和小说,这里选入四篇。
“2080庚子年的地球,夏天,‘冠状病毒79’在各国齐心协力下,封市封镇封城,甚至封国,终于将冠病围堵在死角,在全人类就要举杯同庆的当儿,一件大阴谋已经悄悄的完成。”入侵太阳系的“冠”,早已潜伏地球的不速之客“替”,微量存在却可均衡地球人生命基因的“私鱼”,虫洞、时间囊、星际侵略战……《私鱼》科幻色彩的象征手法新奇,全篇暗喻密布。
《文字现象2020》由余云主编,余云是《文艺城》前主编,也是剧作家与散文作家,曾任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讲师,新加坡实践表演艺术学院编剧课程导师,创作舞台、影视作品十余部,发表文化随笔上百万字。
把序文命名为《文学:大疫年的精神疫苗》,是因为2020年《文艺城》版面上,和冠病相关的作品占据了相当比重;即使并不以疫情为主题,这一年的任何写作也都免不了“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张爱玲语)。当疫情的乌云,抗疫的气氛,无所不在笼罩了人心、社会、时代、世界,笼罩了文学的天与地,所有优秀创作皆有了“精神疫苗”的意义。这正是2020年《文艺城》,也是2020年新加坡文学和以往相比的最显著区别。
由《瓢虫与大象》可见丁云的写作愈加老练。小说似是本地左翼运动的一点“余绪”。当年工运活跃分子“瓢虫”和曾在拘留所审讯她的“大象”,几十年来不断狭路相逢。终摆脱恐怖遭遇和黑名单的卑微瓢虫,仍在逃避声称可一脚踩扁她的庞然大象。永远的狱吏和囚徒,演绎权力压迫关系。最终的医院相遇上演双方处境的反转,令人唏嘘。
芜小园的短篇小说《师事》,清淡却精细的笔触刺探女孩成长的困惑。对年轻男老师的朦胧情愫是留在记忆的美好,多年后与昔日同窗结伴探访,发现老师不仅不如印象中高大,还因卷入疑似非礼事件受妻子目光监视。幼年养成的崇拜心理有问题,还是生活里的师长总被想象戴上面具?所见所闻哪个是真?所谓真相又是否经得起深究?结尾仿佛随意丢下的谜团,延续了整篇小说的微妙气氛。
去年大专文学奖联合早报金奖得主贺倩茹,是这本文选里最年轻的作者吧,读《青羊小区故事》,青春气息明朗纯洁。咫尺相对的厨房窗户,不爱做饭的崔莺莺和擅厨艺的张生,从一碗肉片开始投桃报李隔窗往来,一切似将水到渠成,作者却让窗口轻喜剧戛然而止,意犹未尽,徒留浅浅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