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毕竟是寻常女子,没有过分渴望起伏如浪花翻滚的生活,丈夫时而温柔,时而热情,忽然买一堆礼物归家——惊多于喜,随手是把岳丈送他们的两把古董的椅子卖掉,还是她逛玻璃橱窗时,赫然发现。疑心重了,相思变了成灰,离开的意愿日渐增加。著名影史希治阁的画面,楼梯转弯处,男人手捧牛奶,莹莹发光,似乎散发几许恶毒的意味。是为了琼芳登而拍的片子,重重魅影,疑云处处,华美精致的贵妇日子,种种皆是不安全。痴心错付的角色,到处踉踉跄跄,即使是《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百般沧桑,也仍然记得一个待她不怎么样的俊秀男子;后来锦衣玉食,披了在夜色里闪耀的华丽斗篷,坐在剧院的包厢里,坐也坐不住,前尘往事来回掠过,她依旧记挂着那抹不可靠的影子。

我也许想着琼芳登比较冷门的作品:一时的黑色电影盛行时,她也赶上,Ivy,译名是《砒霜美人》,转换反派,心肠毒如蛇蝎到怎样的地步?越想不透,越想看。回忆录《没有玫瑰花瓣的床》,多年来中文译本就一百零一个版本,而且是正经八百的《琼芳登传》,不像原书名字那样的婀娜巧妙。不过能翻译出来的秘辛,已是很够看了,其姊奥丽维亚黛哈薇兰,又丽又黛又薇又兰,厉害处比其起妹妹多很多倍,2020年才去世,足足104岁,对头人琼芳登96岁,小一岁,比她早驾返瑶池。活到极致,也不是好事。

如果残朽病躯拖至百岁,大概记忆还在,能与之话当年的恐怕不多。最好带点小病,记得些许旧事旧人,回味片刻,像《怨女》的银娣。

《深闺疑云》(Suspicion)是看过的——只是印象中,旧片绘色,黯淡的七彩,浮面的世界,失去了立体。近来找回来原版,黑白的影片觅得了本来面貌,黑白得层次丰富,那个兰闺的千金女才显现了幽深的心理,花开瓣绽,浪漫与冒险,水花溅出的是咕噜不断的恐惧。琼芳登(Joan Fontaine,也译钟芳婷)娴静的美,永远有着不安的气质,她优雅高贵的装束带着对抗环境的叛逆,于是选择了一个老派人觉得不稳当的情场高手,越是有意见,她越是走向他,才初相逢第二面,淑女忍不住闪电送上香吻。舞会中逃离现场,坐上汽车,他问她可曾试过在此处被亲吻,她说没试过,想试。孤注一掷的结果,嫁给一个调情的浪子,以致不得父亲的欢心——多方防范这个女婿。人总不能时时刻刻活在巨大的甜蜜里,恢复自己的理智,骤然发现枕边人,是多么浮夸的危险人物。她偶尔闲逛,巧遇友人,从讥讽的语气中知悉,他热爱赌马的嗜好——那坐办公室的差事,早已亏空而被辞退。

代表作唐朝豪放女,演女诗人鱼玄机——她不是第一人,粤剧花旦王芳艳芬也演过,惊世骇俗,新婚洞房产子,因婢女绿翘翻起酸风醋雨……夏文汐是东瀛味道极致的唐朝女道士,整部片弥漫着半古典半前卫的气氛,是了,是邱刚健的风格,极文艺,极淫逸,她如凝雪晶莹,却放浪形骸,不屑礼教。到现在,也不曾出现过类似的电影,有的,是王祖贤的《阿婴》。怨女柴银娣,更绝,以受害者把玩着旧礼教的规矩,极之纯熟,一个另外的自己跳出来,残忍的微笑,也带怜悯的,回顾一下从前柔情的年轻的年少自己,冷月照身,光影戛然而止。

如果残朽病躯拖至百岁,大概记忆还在,能与之话当年的恐怕不多。最好带点小病,记得些许旧事旧人,回味片刻,像《怨女》的银娣。刚看过新的视频,夏文汐登场,竟然艳光不减——当年的怨女纵使百般不是,以致如今也是万中无一了。夏氏气质清雅如兰,但又可饰演任何大胆的角色,而且是小说人物,称得上机遇好,可谓奇女子,即使客串一个小角色,也让人印象深刻。《说谎的女人》里买卖古董的情妇,高贵而得体,世故而谙交际,芳名盛文月,是不是很讲究的名字?《花街时代》叙述历经花事几代盛衰,由蛋家妹上岸开始,湾仔吧女,到酒廊按摩院,几经风月洗礼,回到80年代的唐楼坐卧,她拜访从前的上海名花小玲玉。于倩凭迟暮小玲玉获亚太女配角,不大有人知道,因用台湾片名《梦锁香江》报名。反而,另一配角叶德娴常被提及,男性化的女黑社会头领,罩住女主角水美丽一切风月事业,最终被砍了一只手。